2025年12月13日至2026年3月15日 ，A4美术馆将于馆内1F和B1F展厅带来艺术家张晓的个展——“八仙过海”。作为张晓迄今为止最大规模的机构个展，本次展览通过8个系列的摄影、雕塑、影像、装置、艺术家书及艺术家雕塑收藏组成的逾五千件展品，对张晓近年的创作进行阶段性地梳理和呈现。

张晓：八仙过海

文/沈宸

展览题目“八仙过海”，来源于一则妇孺皆知且发轫于张晓故乡烟台（蓬莱）的民间传说：“传⾔铁拐（姓李名⽞）得道，度钟离权，权度吕洞宾，⼆⼈又共度韩湘曹友，张果蓝采和何仙姑则别成道，是为⼋仙。”（鲁迅，《中国小说史略》）这一故事在漫长的历史中汇聚几代民众智慧共同书写、流变，形成了我们今日所熟知的版本——八位原本年龄、性别、阶层、遭际各异之人，在彼此的帮扶启迪中由凡胎修炼成仙，而后抵御龙王劫掠，协力跨越东海。

故乡、民间、奇人与异闻，是张晓那些让人常感魔幻却并非全然虚构的创作中不断重返的母题，而《八仙过海》这一充满奇想色彩的故事则提供了一个结构与隐喻，让我们借以观照张晓艺术实践中交杂着“自我史”与“民众史”轨迹的核心：在传统与现代、信仰与理性、记忆与现实的层层皱褶之间，普通个体如何凭借自身的智慧、韧性乃至几分“怪力乱神”，完成一次次生存与精神意义上的“渡海”？

在当代中国急剧变迁的现场中，“故乡”既是一种地理坐标，也是一片精神飞地。它承载着集体记忆的余温，也孕育出民间错综多样的当代神话。张晓的创作，如同一场漫长的“返乡”，但他所追溯的，并非一个田园牧歌式的怀旧故乡，而是一个充满了协商、杂糅、断裂与再创造的场域。在这里，前现代的“幽灵”、草根民众的智慧与时代的浪潮相互纠缠，共同构成了一出出光怪陆离却又生机勃勃的图景。而那种不遵循常理、充满生命力的“各显神通”，正是张晓长期浸淫在民间社会中所敏锐捕捉到的精神气质。

张晓对上述主题的涉猎，发端于他的《关于故乡》系列。从《移》中那些被拆解、浸泡、转移、拼贴的故乡照片，到《大姐》《三姐妹》《亲戚》里经由乡村影楼拙劣PS技术“翻新”的肖像，再到《无名者》中那些流动照相馆师傅留下的合成文件，张晓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支离破碎”却又在不断被“修补”的故乡。这些作品不仅是个人记忆的考古，更揭示了民间审美作为一种主动的、富有想象力的表达。它可能粗糙、艳俗，甚至显得“滑稽”，但背后是人们对“美好生活”最直白、最急切的向往，也是一种在资源有限条件下，对自我形象和精神寄托的“再造”。

从个人的故乡出发，张晓的创作逐步深入到对中国更广泛民间社会的机理之中。《社火》项目从陕北黄土高原上的节庆仪式，追踪至河南霍庄村淘宝网店里流水线生产的社火道具。张晓揭示了传统如何在消费主义的浪潮中被异化为“快消品”，但同时，它也以一种新的、基于网络经济的形态得以存续和再生。

《怪力乱神》《野餐》《两个广场》等系列，则进一步探访了当代中国民间信仰的光谱。在这些作品中，神祇的形象千奇百怪却根源于当下，“替代性”菩萨可以对应民众任何的现实需求；祭祀的“神坛”由唾手可得的日常食材、物料搭建，成为随时随地与更高“意旨”对话的通道；成千上万的底层民众聚集在河南周口与山东临沂的两个广场，他们或进行着苦行僧般的集体仪式以寻求内心的救赎，或以当下最热门的直播方式找寻千里之外的认同。张晓并非在简单地猎奇或评判，而是以平视的目光，呈现这些信仰与社会活动的生猛与直接，试图探讨其内在的困境与成因。它们或许不符合正统的宗教仪轨或精英的审美标准，但却是民众在急速变化的环境中，用以对抗不确定性、寻找生活出口的“集体无意识”的体现，更展现出其在处理传统与现实关系时特有的实用主义与创造力。

作为一个堪称浩瀚且独特的民间雕塑史料收集工程，张晓的《满天神佛》将“收藏”作为一种特殊的艺术行为，在十余年间搜罗了逾万件流散于市井乡间的各类造像与物件。这些雕塑大多并非出自名门，而是由无名工匠或手艺人根据特定的信仰需求或趣味创造而来。其时空来源各不相同，由古代至当下，异常繁杂，难于简单整合归类。与此同时，在走访全国一百多座县城的过程中，张晓开展了以摄影及艺术家书为方式的系列创作《民间美学大观》。他将周遭那些信手拈来的日常行为重新理解为一种民众自发的绘画或雕塑行动。这些作品共同映射出民间社会所具有的真实、复杂、丰富且不断变化着的性格。

从某种意义上说，张晓的艺术实践近乎一种以物质与图像为方法的“微观史学”。它不追求宏大叙事的完整，而是如历史学家卡洛·金茨堡所倡导的那样，深入无数被忽略的现场，捕捉历史的暗流与当代的体温。在对无名之人与物的打捞过程中，民间艺术不再仅仅是审美对象，更成为理解民间社会自我书写、自我修补的视觉证据；而那些被主流有意或无意忽视、压抑了的喧嚣现场与沉默记忆亦被重新发掘。在这里，不曾有被审视的“他者”，而是彼此塑造着的“我们”。与其说，将艺术重新归还给民众与生活，不如问，艺术不是本就属于这个生生不息也有情有义的世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