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绝非单纯的图像制造者,而是一个精神的载体,一个在任何环境中都以独立人格为前提的思想者。
四十年的艺术旅程中,张大力始终扮演着一个执着的叩问者。无论是街头的涂鸦、捕捉光影的“蓝晒”,还是沉淀历史的雕塑,他用不断变换的创作手法,反复探向同一个核心:我们身处的现实究竟是什么?
他认为,艺术家需要习惯孤寂,这是一种必要的疏离,是在工作室的一方天地中,将个人对现实世界的敏锐洞察与复杂情感,提炼为撼动人心的视觉力量。他坚信,八十年代那场对现实的批判尚未落幕,它只是变换了形式,演变为今日对抗商业与娱乐洪流的内心坚守……
左:杨凯;右:张大力
于张大力工作室,2025年
1 始于无知,归于现实
杨凯:
在近几年创作的思考和大量的阅读过程中,是否有新的理论、思想或者社会现象,对你产生了比较大的启发?
张大力:
相对而言,我这一代人的知识根基是薄弱的,所以意识到这个问题后,我开始主动通过阅读来学习和安顿内心,并将阅读作为一种反观自我的途径。
阅读的真谛,始于承认自己的无知。这份自觉,让我渴望从文学、哲学等不同领域的伟大作品中汲取养分,以修正自己对世界的认知。
通过理解他人的智慧,来反思和审视自己。近几年,得益于一段能静下心来的时光,我才真正进入了阅读状态。我的阅读兴趣广泛,小说、哲学、科学都读。通过阅读,我也坦然承认自己的无知。
人一旦能认识到自己的无知,学习的大门便会敞开。你会渴望从那些伟大的人物与著作中,学习如何理解世界、如何自处。过去,我曾因自己独特的经历而感到自满,但通过阅读和反思,我逐渐明白许多体验是人类共通的。这个自我修正的过程虽然艰难,却也很有意思。
张大力工作室,2025年
杨凯:
最近在创作上主要关注和探索的方向是什么?
张大力:
回望我这四十年的创作历程,对现实的关注是贯穿始终的核心线索。无论偶尔涉足自然花草还是形而上学的思辨,最终总会回归到对现实的感受与批判之上。
人无法脱离现实而存在。试图通过隐居来认识世界是徒劳的,因为即便是古代先贤的隐居,其本质也是一种心系社会、反思人与世界关系的独特方式。所以,关注并批判社会现实,是我艺术创作一直以来的根本脉络。
张大力《废墟 NO.6》
工业石蜡、塑料,约266 × 120 × 110 cm,2021年
2 孤独的凝视
杨凯:
在特定年代,艺术家常面临缺乏展示机会的困境,比如张晓刚他们曾入选全国美展,并为此创作了巨幅作品,最终却发现仅有最小的画作被置于角落。这种境遇促使他们反思并寻求突破,在官方体系之外,发起了“新具像”艺术群体。这一代艺术家在理想与现实的夹缝中展现了不同的姿态。多数人在现实压力下选择妥协,或在体制内扮演游离的角色。而另一些人,则选择奋不顾身地对抗,坚守自己的艺术理念。这种精神在当今社会尤为珍贵,是知识分子良知的体现,代表着一个时代对当下问题的反思与批判。回溯千年,李白、杜甫的诗亦是对当时社会政治的深刻感怀与为民疾呼。如今,尽管物质科技日益发达,人类依然面临种种精神困惑。对于这个问题,你怎么看?
张大力:
在我看来,艺术家本质上是孤独的。艺术创作并不是为了迎合大众,因此,艺术家的生活常态是待在工作室里,进行漫长而艰辛的创作。这个过程,是将个人思考投射到作品上的内在劳动,不仅耗时,也不容易得到外界的理解。
公众时常误解艺术家这个职业,只看到展览开幕时的热闹与光鲜,实际上,艺术真正的核心,是在孤独中进行的探索与表达。更大的挑战在于,如何用技术手段将个人思想转化为能与社会对话的作品,这个过程非常艰难。
我并不认为艺术家等同于思想家,艺术家是通过专业技艺来折射一个时代的思想特征。以当下为例,近四十年的经济高速发展并没有催生出伟大的思想家或哲学家,大多数人都被经济和物质所裹挟。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为艺术家更需要回归工作室,在喧嚣之外默默耕耘。
对我而言,经过四十年的创作,我越来越习惯这种与社会保持适当屏障的孤寂生活。远离不必要的应酬,回归潜心创作的状态,才是一个艺术家的正轨。
张大力工作室
拍摄于2024年
杨凯:
林风眠先生曾写下“为艺术战”,作为一位深具实验精神的当代艺术家,在你看来,这句充满理想主义精神的宣言,在今天这个时代是否依然具有其价值?
张大力:
任何深刻的思考都具有超越时代的价值,并会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发出新的光芒。这就像重读一本经典,我们在不同的年龄去读,每一次的理解与收获都截然不同。
回到“为艺术战”这句话本身。在林风眠、吴冠中先生的时代,艺术是政治的附庸,是宣传的工具。他们提出“斗争”,是为艺术争夺表达个人自由与独立思想的权利。在当时,这需要巨大的勇气,而我们今天的创作自由,正是建立在他们斗争的成果之上。
今天,艺术的“斗争”仍在继续,只是战场变了,包括艺术被市场逻辑所裹挟、被大众娱乐所稀释、被精神价值所庸俗化的无形压力等。
前辈的呐喊始终在提醒我们警惕并反思:在新的时代困境中,艺术究竟为何而存在?这场捍卫艺术精神内核的斗争,依然需要继续。
张大力个展“广场”展览现场
K空间,2014年
3 从现实批判到终极追问
杨凯:
艺术界评价你的作品时,常会用到“极端批判现实主义”这个词,你怎么看待这一评价?
张大力:
我认为,整个中国当代艺术,从80年代诞生之初,基因就是对现实的批判,而这场运动至今仍未完成。
四十年来,我们始终被现实裹挟,却未能诞生出一位足以深刻解构中国社会的伟大艺术家或思想家。正是这种思想上的缺位,导致了当下艺术家的普遍彷徨——无力去深度剖析这个复杂的时代。
因此,重要的不是外界如何定义我们,而是要认识到,我们仍走在这条批判与反思的路上。我们的任务,就是继续走下去,努力用艺术去理解和构建身处的时代。
张大力《废墟 No.14》
约266 × 120 × 110 cm,工业石蜡塑料,2022年
杨凯:
那么你觉得艺术的终极目标是什么?
张大力:
探讨艺术的终极目标,必然会引向对思想和哲学终极目标的追问。哲学的核心议题是“人的存在是什么”。我们无法确定自身的存在是偶然还是必然,这个问题在当下似乎是无解的。
纵观历史,从东到西,从亚里士多德到萨特,每一代哲学家都曾试图构建解释世界本源的理论,但最终都没能越过复杂的现实。
我通过阅读和思考来探寻答案,却发现知识与阅历的增长,反而加深了对终极问题的迷惑。这让我开始思考一种可能:或许终极问题本身就不存在答案,或者其答案存在于我们无法企及的更高维度。
这正如我们对宇宙的认知,虽然理论层出不穷,但都显得不堪一击。然而,认知上的局限不应成为我们停止探索的理由。作为有思考能力的观察者,我们必须继续努力,去理解人类自身的存在和宇宙的奥秘。这种持续的追问本身,或许就是存在的意义所在。
张大力在工作室,拍摄于2023年12月
杨凯:
你在创作中运用了涂鸦、摄影、雕塑、装置、绘画等多种媒介。对你而言,选择不同的媒介是出于怎样的考虑?形式和观念在你的创作中是怎样的关系?
张大力:
我不希望被材料所限制。但无论是早年的水墨、后来的雕塑,还是近期的“蓝晒”与摄影,内核从未改变:它们都是我个人成长经历与世界认知的直接反映。一旦超越了我的亲身经历,便是我无法触及的领域。
随着阅历与知识的增长,我自身也在不断演变。这使我能够摆脱单一视角,以更丰富、更多元的维度去理解世界。因此,我坚信自我设限是不可取的。运用各种媒介与方式去表达对世界的理解,不仅能使创作本身更多彩,也能让生命体验变得更加丰满和有趣。
创作“废墟”作品中的材料
张大力摄于2023年5月
杨凯:
90年代到千禧年初的《对话》系列,创作灵感和动机是什么?
张大力:
90年代,中国社会最核心的议题是剧烈的城市化建设。起初,我关注的是城市化进程中的物理破坏与权力问题,比如古城被拆毁,规划被垄断。我认为,一个失去文化根基的城市,即便再现代化,也无法给人归属感。这也是我早期作品的核心。
后来,随着拆迁等社会矛盾的凸显,问题就从城市建筑转向了人的命运。那些在城乡变迁中挣扎的个体,尤其是生活艰难的农民工,成为了我新的关注点。
张大力《对话-糖房胡同-200142A》
2001年
张大力《拆》
190 × 151 cm,喷漆、墨水、宣纸,2008年
杨凯:
从材料到思想,你的雕塑作品具有一种“恒久”的质感,但是“蓝晒”系列,似乎又在追求一种“无常和偶然”,这背后有着怎样的哲学思考?是否是你现阶段核心的创作命题?
张大力:
“蓝晒”本身只是一种技术,与油画、水墨或摄影一样。我希望能在创作中找到新的技术与表达方法。当初接触蓝晒,是觉得这样一种有趣的技艺被长期忽视,十分可惜,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开始的这长达十余年的探索。
在这个过程中,我发现了蓝晒的独特魅力。首先,它能将某一特定时刻阳光下的影子真实地、永久地记录并固化在画布上。这种对“瞬间”的“永恒”捕获,本身就构成了极富意味的艺术内容。其次,蓝晒具有极大的偶然性和唯一性。你无法完全控制最终效果的细节,所以每一幅作品都是无法复制的孤本。
这里也同时提出了一个问题,无论是蓝晒,还是摄影,艺术家与大众使用者的区别是什么?我认为,第一,艺术家能够长期、持续地运用某种技术来表达自己的思想;第二也是更关键的,艺术家能将这种技术纳入自己成体系的、连贯的艺术思想框架之中。只有当技术不再仅仅是技术,而是成为思想的载体时,创作者才能被称为艺术家,作品也才真正成为艺术品。
张大力《鸽子》
288 × 255 cm,纯棉布蓝晒,2011年9月
张大力“蓝晒”作品制作过程
4 重思传统,超越东西
杨凯:
你认为中国文化艺术和哲学(包括佛学)的精髓是什么?在艺术创作中,传统文化或哲学思想的重要性是什么?
张大力:
艺术家必须关心哲学,因为艺术创作的本质,就是对存在问题的追问,而哲学是解答这些问题的终极途径。一个只关心技术而不思考根本问题的艺术家,艺术生命是不完整的。无论东西,历来如此。
其次,我非常看重传统文化,它早已融入我的知识体系,成为我生活和创作的一部分。更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纠正一种普遍的误解:传统不等于落后。历史并非一条简单向前的直线,认为传统已然消逝是错误的。真实的历史是多维度、层层叠加的,影响力从未中断。
张大力《鸽子》
80 × 100 cm,布面蓝晒油彩、自喷漆,2023年
张大力《蓝晒日记草图——山西》
100 × 80 cm,纯棉布蓝晒,2023年
杨凯:
有学者指出,从晚晴到五四运动,中国传统文化出现了精神上的断裂,你认为这种“断裂”对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产生了哪些深远的影响?
张大力:
我并不认同这个说法。如果我们将文化狭隘地定义为水墨画等具体的艺术形式,或许会得出断裂的结论。但从更广阔的视角来看,会发现传统依然在延续,包括我们的人情世故、家庭观念、饮食习惯与风土人情等等。
同样,中华文明与其他文明也不是势如水火。我们的现代生活早已深度融合了外来元素,从科技产品到生活方式,无处不在。
我认为,真正的关键在于“融合”与“自省”。我们不仅要开放地吸收外来文明的优点,更要革除自身传统中的陈腐思想。人类最伟大的特质,恰恰是能认识到自身的无知与局限。正是这份自知,驱动我们不断开放、进步,最终实现“适者生存”。
张大力,《对话-兴隆街》,1995年
5 喧嚣时代的独立与坚守
杨凯:
在当下的AI时代,图像的生成与挪用变得轻而易举,同时,消费社会对艺术精神性的需求似乎正在减弱。我们观察到,许多年轻的创作者和观众倾向于回避沉重的历史题材和尖锐的社会批判。你作为一位长期深耕于历史、社会与个人关系,并被外界称为“极端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家,如何看待当前视觉艺术在生产和消费层面发生的这些深刻变化?
张大力:
每个时代、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独特视野,当然也有认知的局限性。立足于我个人的生命体验,我唯一能做的,是专注于自己真正关心的事情。至于外界图像形式如何转变,或者时代“需要”何种艺术,我持保留态度。我认为,艺术创作的源头永远是“人”,是我们用自身的视觉经验、生活体验与大脑思考对世界作出的投射。因此,不存在哪个时代只能创作什么、不能创作什么。
所以,我认为,艺术家必须坚信自己生命体验的价值,去做你内心真正想做、非做不可的事情,这就足够了。
蓝晒作品创作现场
杨凯:
作为一位亲历并深度参与中国当代艺术四十年发展的探索者,在今天这个物质化、消费主义盛行,并被全球网络深刻影响的时代,你认为,艺术家是否还有必要坚守创作的纯粹性与精神性追求?
张大力:
无论在任何时代,艺术家都应该保持个人的独立性。如果失去这种独立性,就特别容易被商业影响,或在庸俗化中迷失自我。
当然,我并不完全否定商业化。它至少为创作者提供了基本的生存保障,这比我们过去在贫困中挣扎要好得多。但任何事物都有边界,如果被商业与娱乐俘虏,说明艺术家的内心不够强大。
真正了不起的艺术家,可以达到更高的境界:不仅能坚守内心的纯粹与思想的自由,更能反过来驾驭商业,使其为我所用。我觉得,这才是了不起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