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漆澜对屠宏涛说:“在今天,我与婆婆妈妈的事情划清界限[…]我重新做人,彻底放弃文字写作,做画家。”于是,一年多以后,给他们的画展作文,这件有婆婆妈妈嫌疑的事情就落到了我的身上。
对漆澜这位精通文字之道的老兄来说,“做画家”三个字经他口中说出,真是令人艳羡。他最明白无字一身轻的经验,如今一定窃喜着朝绘画去了。屠宏涛这两年对“做画家”也有新的体悟,他终于找到办法苦修内心,一旦下笔,便只剩胸中风景,似乎恨不得自己骨肉尽碎,好让直觉无所牵绊。两人似乎都已经发现,去掉文学的修辞,留下视觉的生命,不仅狗屁倒灶的理论无处容身,就连思索的念头都会被打消在纵横的视线中,只有如此,才能借形式而直观精神——或者说,形式本身就是精神。
今时今日,空谈天地精神,或者中西玄学,每个人似乎都是行家,然而发出来的大都是靡靡之音;另有一派高人,醉心钻研杜尚式的俗套,期待以玄妙来吸引眼球,以便复制现代主义的范例式的成功,那就连靡靡之音都算不上,简直就是猥琐。其实,我们也不用高估今日艺术的糟糕,纵观古今中外,艺术从来就没有被清净的空气包围过,艺术家从来都只能自己明目静心,找到艺术本来的神气。漆澜与屠宏涛,他们明白五车书万里路的价值,然而最终与画布相对,一切可供谈论的资本都成了刹那烟云,胸中的沟壑流露在画面上,一切虚实都不言自明,自成风景。换用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话讲,就是记忆总在不停地显现,它令人类无法撒谎,因为他们的一切都能被看见。屠宏涛说的更直白:在画布上有丝毫犹豫,有丝毫想掩饰,都会被看出来。画布就是这种真实的载体:这点诚实不是艺术家说了算,而是画布天生就有的本质。画家之所以为画家,首先要消受得了这点真实。两人愿意一同展览,定名“任性的风景”,大概也在于此。
然而,看见这样的真实,并不是什么高深的境界,只是绘画的开始。漆澜喜欢在古人那里寻找这样的神气。他喜欢偶尔和博纳尔(Pierre Bonnard)说上两句,或者甩给黄宾虹一个白眼;当然,都是在画布上,或者心里——有时候两者并不能真正分开。漆澜“师古人”的方式不是临摹,而是挑衅。他眼光毒辣,一眼能看到这些“老朋友”的精彩之处;但这些精彩过了这许多年,反倒成了“美学”的枷锁,所以需要先搅成一堆稀泥,再“泥里拔钉”。这颗钉子足够大,就是他自己。似乎在他眼里,古人的世界就像“黑客帝国”第三集里那个濒临崩溃的虚拟世界,下起了倾盆大雨;漆澜在那里,被成堆的高手用尽各路武功按在地上暴打,等人群散去,他就躺在那片开阔的泥泞地上,任风吹雨打,直到身体被泥浆掩埋,意识渐渐恍惚,真的快成为一根钉子,才终于分得清真实和虚幻。猛然惊醒,觉得不够尽兴,又把原先的画面盖掉,画上新的一幅。他喜欢梵高,我便受其影响,每次看到他的画,总会想起梵高年轻时那张泥土色的抽烟的骷髅,虽然技法和色彩都不够成熟,但带着百无聊赖的老练和狂妄。大概出于这个原因吧,见他一张画的名字叫作“母亲的园林”,我就心生感慨:承认吧,你在画里义无反顾地摸索,就像迷了路的浪子;朋友都散落在远处;你总给他们写信,但他们永远也无法再回复你。偶尔想家时,你就把那支烟塞进他们的骷髅嘴里:“[……]遥远的朋友/没有我的阅读你还是你/但除我的阅读/你的信还剩多少意义[……]我和你/如两个遥远的永不碰面的星球/在同样深黑的天幕下/显现出来[……]”[注1]。
在现代世界“深黑的天幕下”,艺术家的创作状态变得空前复杂,而屠宏涛希望在画布前得到净化:摆脱叙事的思维,摆脱右手的习惯,摆脱象征,摆脱想象,摆脱反讽,摆脱抒情,摆脱创新,摆脱怀旧,摆脱科技,摆脱玄学,摆脱意识(包括潜意识),摆脱历史……直到他真的能看见生命中那些要紧和多余的部分。也许那里什么都没有,也许那里一团糟,也许根本摆脱不了……一切都不可预料。无论如何,当他对画布抱以足够的信心,他就只需要刻画对象给他留下的印象,那不是意识的印象,也不是视觉的印象,而是他和对象之间的整个世界。那是一个永恒的世界,他在其中拥有绝对的自由,却又无法作出任何选择。他唯一可以在意识层面作出的选择,就只有选择对象本身,而这是无法解释的:“我还是觉得解释这种关联比较徒劳,就好像解释为什么爱上了这样一个人。着迷和爱是没有办法解释的。”[注2] 春观百草,冬会初雪,理性和高傲的情感,不在于原因,不在于表达的深浅强弱,而在于真的看见情感的对象,去发现它们。在发现的过程中,遥远的记忆便苏醒过来,于是连溅起的水花,也可以成为至深的依赖。在他最近的画面结构中,露出了大片的白色,虽然那只是底色,只是敏锐的视觉之间的缝隙,却像老维尔米尔(Jan Vermeer)笔下的光线,内心的光芒从那里透露出来。也许还缺点什么,也许还不够完整,但眼下,他也不能要求这光芒再耀眼一些,这不是他能要求的,却也因此是纯粹的。
人们被堕落的“后现代”惯坏了品性,常常站在艺术之外,思考艺术这个“整体”的方向或者价值,最终只能流于表面;这与许多人站在绘画之外,思考绘画这个“整体”一样。艺术自然与当下有关,但艺术的核心从未改变。“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我们实在没有理由说古人只懂得逸情山水,因为他们在自己的“当代艺术”中,找到了艺术的核心,就像我们今天正在做的一样。
注1:引自漆澜的诗:“致遥远的朋友——沙尔•波德莱尔”。
注2:引自屠宏涛与朱朱的谈话:“在当下流动的时间里——屠宏涛访谈录”。
许晟
【编辑:耿竞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