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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燕紫:当世界伤痕累累,艺术能做什么?

来源:99艺术网 2025-10-11

从一贴贴寻找皈依寄托的止痛贴,到一卷卷血色斑斑的纱布山水长卷,艺术家章燕紫的创作,总能从最日常的物件中发掘出触动人心的力量。

这篇对话将从这些特殊材料的个人记忆源头开始,一步-步延展并追溯艺术家如何从“私密疼痛”最终指向对“公共伤痕”的审视。当章燕紫将画卷的“画心”掏空,当我们探讨一个由机械维持心跳的身体是否仍是原本的“那个人”时,对话进入到更深邃的哲学层面,这是一场关于“空”与“在”、“无”与“有”的思辨之旅。

这不仅是一次关于艺术创作的讨论,更是一场从身体到社会,从记忆到存在的深度思考。

Q&A

杨凯:

我一直对你的作品很感兴趣。最初看到你在纱布上创作的那些画,我当时猜想,这或许和某种身体上的创伤,比如受伤或手术的经历有关。

但后来,当我看到你的长卷风景画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那些画充满了中国传统山水的抒情诗意,对我产生了非常强烈的视觉冲击。正是那次经历,让我特别期待能走进你的工作室,更系统地了解你的创作。

今天,在翻看你的画册时,我再次看到了类似的主题——你运用创可贴、止痛贴这些元素进行创作。这让我又回到了最初的那个疑问:你这种创作灵感的根源是什么?是源于一种什么样的亲身经历,才会让你持续关注并探讨这些主题呢?

章燕紫:

提到止痛贴,要从我的家乡镇江的气候说起了。镇江的气候非常潮湿,可能和成都有些相似。

我记得小时候,梅雨季节老师在黑板上都写不了字,因为黑板会“流水”;东西放久了就会长毛生霉;冬天更难熬,被窝里又湿又冷,像个冰窟窿,必须先用热水袋暖着才敢钻进去。

夏天的傍晚,大人们穿着背心短裤,关节和膝盖上也常常贴着膏药。在这样的环境里,止痛贴就成了我们家家户户的常备药,空气中总是混合着一股膏药特有的麝香味。

大概是十八九岁的时候,我也开始贴了。湿气仿佛会顺着关节钻进身体,一到夏天的晚上,临睡前关节说不出的难受就来了。只有贴上一片膏药,感受着它慢慢发热,才能缓解。有次贴甚至烧灼皮肤出现水泡,那时候的膏药名字都很有力道,叫“千里追风膏”之类的。

再后来,我到了北京生活。北方的气候干燥,我这关节的毛病竟然渐渐好了,也就很少再用它了。那时我的父母已经不在了。有一天,我在家无意中看到了桌上放着的膏药,突然涌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那一瞬间它对我来说已不再是药了,它变成了一个承载着童年记忆、故乡温度和连接亲情的载体。

就是从那一刻起,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我要用它来做点什么。

《止痛贴》,2012年

《光阴》
日光灯管、止痛贴、水墨,尺寸可变,2019

杨凯:

从什么时候开始以这个题材进行创作的?

章燕紫:

大约在2010年左右,我开始重新看待止痛贴这种材料。但真正迈开这一步还是挺难的,一是我对材料的运用还没有那么敏锐和自信,二是因为我身上背负着沉重的传统教育的规训。

从小,我受到的教育就是要走“正道”,不能搞“歪门邪道”。我清晰地记得,上中学时教我国画的老先生很鄙视地提到有人画云的方法——将墨滴在水面,轻轻搅动形成肌理,再将宣纸盖上去,云纹肌理就印在宣纸上了。老师对这种做法的评价是“旁门左道”、“雕虫小技”。

这种观念对我影响极深,让我觉得必须走正道,从未敢想象过用除宣纸以外的材料进行创作。

随着年龄的增长,眼界的开阔,对材料的理解也变得自由,胆子也就大了。更重要的是,内心有真正要表达的,观念需要通过语音、技法、手段、材料的叠加去表达。另外,如果继续走传统那条路,几乎已经无路可走了,因为我深知自己永远无法超越心目中的那些大师和老师,也不想去重复他们的东西。

所以,当我再次看到止痛贴时,它已不是原来的它了。它的象征性、观念性超越了药物本身的功能,产生了全新的意义。我忽然明白,很多东西其实早就放在那里,时机未到,你就看不见它的真正价值。

《止痛贴——远行》
80块止痛贴、水墨、中国画颜料,52 × 160 cm,2015

《宫》
止痛贴、水墨,不规则5块拼接:30 × 20 cm;42 × 62 cm;42 × 43 cm;20 × 52 cm;20 × 52 cm,2016

杨凯:

延续止痛贴,后来你以纱布为媒介的创作,两者间具有什么样的延续性?

章燕紫:

都与“伤痛”有关。创作一旦打开了一个通道,就会不由自主地顺着它走下去。止痛贴为我打开了这扇门。

既然敢在止痛贴上画,那就应该敢于使用任何材料。

因为止痛贴本身的医学属性,我的关注点很自然地就延伸到了其他相关的医疗材料上,纱布就是其中之一。我发现包裹伤口的纱布卷拆下后展开,上面斑驳的血迹因为包裹的层数不同有深有浅、有大有小,就像一幅长卷。记录着伤口痕迹的长卷和抒情的山水长卷产生了奇妙的重叠。

《透气》
墨,朱砂,纱布,尺寸可变,2016

《透气》
纱布,2015年
纽约军械库个展现场

《我们》
纱布、螺丝、矿物颜料、线、人偶,高12-16cm左右人偶组合(尺寸可变),2023

杨凯:

除了承载着你对父母、对过往伤病的一种个人记忆和情感之外,它们背后是否还有更深、更广的隐喻?当你决定用这些特殊的材料进行创作时,你内心深处还有哪些其他的考量呢?换句话说,你希望通过它们探讨些什么?

章燕紫:

从物理层面来看,止痛贴无非就是一块背面涂了药的胶布,贴在身上就能发挥作用;而纱布,也只是一种为了透气、织得比较稀疏的布料。所以,它们的物质属性,确实都是“布”。

但对我来说,它们的意义远不止于此。这些材料是专门用来处理伤口的,它们与身体的疼痛直接关联。因此,它们天然地带有“安抚”、“治愈”、“隔离”的特性,对我来说这是精神层面的属性,是普通材料所不具备的。

所以,止痛贴和纱布对我而言,已经超越了材料本身。我选择用它们创作,绝不是像“把宣纸换成一块普通画布”那样的简单替换。

《不痛》
纸本水墨, 97 × 238 cm,2014

《多面者》《无面者》组合图

《无面者》
综合材料,约20 × 30 cm /个,2022

《多面者》
综合材料,约20 × 35 cm /个,2023

杨凯:

你似乎是在关照你父母那一代人所经历的病痛,也是在回望那些更普遍的、关于“伤害”的记忆。通过艺术,你将这些原本属于疼痛范畴的经历,转化成了一种文化上的审美表达。这本身就构成了一种强烈的反差,而这种转化的过程,或许最终达成的是一种精神层面上的“治愈”。

章燕紫:

你说的非常有道理。其实,我后来的创作确实已经超越了单纯纪念或缅怀亲人那种比较单一的情感。我逐渐意识到,如果只停留于个人层面,自怜自艾就太狭隘了。我痛,别人一样也会痛。

于是,我把自己放到一个更大的语境中去观察、去思考。除了个人,我们身处的环境、社会,乃至整个世界,难道不都是伤痕累累吗?

每次我开车去美院,都会经过一条河边的小路。路上总会有几个很奇怪的坑,每次填平后没多久它总会重新出现,就好像地底下有一个无底洞,永远无法愈合。

我想,当我拿起纱布和止痛贴这些材料时,我所想要面对和探讨的,就是这些更巨大、更深层的,无法被轻易抚平的创伤。

《她的24章节》

《复苏》
纱布、中药材等,50 × 66 × 50 cm,香港《本》展览现场,2016

杨凯:

你早期的水墨功底深厚,但我更想知道的是你之后如何跳出传统,越走越远?尤其是在《面对》那组作品中,你开始探讨关于权力、历史等宏大主题。你用“缝补”这种极具耐心的手法,将这些抽象概念缝合成可供凝视的实体装置,非常独特。这标志着你的创作从个人视角转向了更宏观的社会审视。我很想知道,是什么促成了这一关键的转变?

章燕紫:

你说的很对,这个创作确实是一次转变。早期,我更多地是在追问与“疼痛”、“伤害”相关的个人体验。但后来,我的立足点变宽了,开始去面对和思考身边的一些问题,我的创作从关注个体,转向了关注群体和社会。我并不认为艺术能直接解决什么,但我希望它能像一个引子,促使人们去反思。

而你提到的《面对》这组作品,是在这个基础上的一次转变,甚至可以说是一次“回避”。

疫情期间,各种社会问题让人感到精疲力尽、心力交瘁。坦白说,甚至不想再去面对这些问题。所以我产生了一个念头,想暂时离开现实,去探索一个更形而上的概念——“空”。

这种对“空”的思考,其实也和我对已逝父母的追思有关。他们不在了,但这种“不在”并不等于“没有”。我每天给他们上香,每天他们都会出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们“不在”但时刻“存在”。我一直在琢磨:“空”和“无”是一回事吗?“空”就代表着一无所有吗?我不这么认为,我觉得“空”也是一种存在。

《面对》这组作品,就是那个阶段思考的产物。我开始反思我们生活中那些被认为至关重要的东西。比如金钱,我们从小被教育要“视金钱如粪土”,但我做不到,因为没有它无法生存;比如权力,那么多人前赴后继;比如孩子的教育,家长们总说“考不上好大学,你这辈子就完了”;再比如安全感,我们拼命寻找一份安稳的工作、买一套房子,甚至爱情、婚姻、生儿育女都是为了有安全感。

我的作品就是想提出一个问题:这些我们拼命追求的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在这组空心的卷轴中,最重要的“画心”都消失了,当你走过这件作品时,你看到的是一个“空洞”。但它真的空吗?透过这个洞,你能看到经过的人、看到远方的景。因为“空”,此处变得丰富和生动。

《面对》
空心卷轴 ,综合材料,320 × 90 cm × 10幅,2022-2024年
“忽然而已——章燕紫个展”展览现场,湖北美术馆,2025年

《面对》
空心卷轴,综合材料,320 × 90 cm,2022-2024年

杨凯:

这让我想起你曾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你提到,你的爷爷去世之后,身体已经没有了生命迹象,但他体内的心脏起搏器,却依然在跳动。

我也开始问自己:我们究竟该如何定义生命的“终结”?如何定义“在”与“不在”?以及我们常说的“空”和“无”,它们究竟是不是同一个概念?

章燕紫:

雨佳告诉我,她爷爷六十多岁装了心脏起搏器,一直用到九十多岁去世。在这几十年里,他的心跳被机器恒定在每分钟42到44下,从不改变。他去世后,他的起搏器仍然保持这个脉动,永不停息。

当时真的非常震撼我。这就像忒修斯之船,如果一艘船的木板被一块块全部换掉,它还是原来那艘船吗?如果有一天,我们身体的每个部分都被替换掉了,我们还是原来的那个“我”吗?所以这本质上又回到了我们刚才讨论的那个核心问题——关于“空”与“存在”,关于“是”与“不是”的思考。

《秘密通道》
纸本水墨,50 × 50 × 8 cm,2018年

《秘密通道》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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