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座城市的天空可以翻译成另一种语言，候鸟的轨迹便是一种古老的文字，书写着关于迁徙与归家的故事。
当深圳湾的候鸟迁徙季如期而至，这场跨越时空的对话迎来了一位特别的“译者”——当代视觉巨匠、艺术家埃斯·德芙琳（Es Devlin）。她以开创性的声音介入当代实践，将其亚洲首展《我心归处》（Take Me Home）带到了深圳湾文化广场的8A展厅。
本次展览由深圳湾文化广场的建筑设计师、策展人马岩松策划。在这个被称为“浮水石”的建筑空间里，两人展开的是一场关于远古与未来、建筑与自然、边界与归属的深度对话。
同时，这也是一次向内审视“何处是归处”的契机。在候鸟穿越万年周而复始的飞行轨迹中，在建筑师留白出的广阔舞台上，我们都可以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份——“我心归处”。
01
缘起：远古的未来感与深层时间
深圳湾地处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的核心地带，这是全球九大候鸟迁徙通道之一。这片土地上纵横交错的古老路线，成为了展览的灵感原点。对于马岩松而言，这座建筑虽然年轻，却承载着深厚的时间刻度；而对于埃斯·德芙琳来说，这里的鸟类诉说着比人类文明更宏大的历史。
Q:
在创作初期，您是如何与深圳建立连接的？
埃斯·德芙琳：
今年初，我因受邀创作来到这里考察，立刻被眼前庞大的鸟群深深震撼。深圳湾文化广场这座建筑试图为深圳这座年轻城市构建一个“远古与未来交织”的神话，这极大地激发了我深入探究的兴趣。
研究中我发现，深圳正位于全球九大候鸟迁飞区之一——“东亚-澳大利西亚迁飞区”的核心路径之下，是候鸟迁徙途中至关重要的停歇点。
我开始追踪它们的旅程：从阿拉斯加出发，经西伯利亚沿中国东海岸南下，经停深圳，最终抵达新西兰。令我震惊的是，这段漫长的旅途它们仅需10天便能完成。更发人深省的是，它们沿着这条路径迁徙已长达6000万年，而人类在此的历史不过区区6700年。
因此，我希望通过作品强调鸟类存在的“首要性”——它们才是这里最早的访客与原住民。当我们探讨“迁徙”这一宏大命题时，它们无疑是我们最好的老师。
深圳湾鸟群
埃斯·德芙琳的飞鸟素描作品
Q:
作为建筑师与策展人，您如何定义深圳湾文化广场的核心精神？
马岩松：
这座建筑乍看抽象如艺术品，但其内核充满了故事感。作为策展人，我的理念主要围绕“时间尺度”与“城市精神”展开，我将其定义为一种“远古的未来感”。
一方面，深圳是一座年轻的城市，但它所处的山海环境、生态系统却拥有远超人类文明的古老时间感。正如埃斯·德芙琳提到的候鸟，它们在地球上的历史比人类更久远。这种时间上的张力，是场馆叙事的一条主线。
另一方面是关于“迁徙”与“生态”。候鸟在此停歇，正如深圳作为移民城市对外来者和年轻人的包容。这种开放与流动的特质，正是我们希望通过展览呈现的独特城市精神。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开幕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埃斯·德芙琳在《我心归处》开幕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02
空间：浮水石中的“洞穴”与“礼拜堂”
展览所在的8A展厅，是一个被称为“浮水石”的双层空间。这里拥有围合和环抱的尺度，仿佛大地上生长出的孔窍。马岩松设计的极具特异性的建筑形态，与埃斯·德芙琳的光影艺术在此达成了一种默契的共振：建筑不仅是容器，更是激荡灵感的乐器。
Q:
德芙琳的作品是为深圳湾文化广场特别委托创作，这种基于空间的定制感体现在哪里？建筑与艺术如何相互激发？
马岩松：
这座建筑外观上那些引人注目的“石头”，内部其实是形态极具特异性的展厅，这与馆内其他简约的功能性空间截然不同。以本次展览所在的8A展厅为例，它是一个双层通高的圆形空间，上层宛如一座悬浮的孤岛，上下两层视线贯通。观众一入场，便能直观感受到置身于“石头”内部的独特包裹感。
这种强烈的空间个性，对艺术家而言既是限制也是挑战。常规的架上绘画或独立雕塑很难在此产生有效的对话，它要求艺术创作必须基于空间本身进行“量身定制”。
德芙琳对空间有着极敏锐的感知力，她完美地驾驭了这一结构。她将展览的叙事线索与展厅的物理形态紧密编织，让作品与空间互为表里、相互激发。最终呈现出的效果，让人觉得这空间仿佛是专为这件作品而生，而作品又是为了这空间而造——两者气韵相通，浑然一体。
深圳湾文化广场俯瞰图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深圳湾文化广场外景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8A展厅展览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埃斯·德芙琳：
对我而言，这条环绕着倒影池的动线充满了一种宗教般的仪式感，仿佛引领我们步入一处精神的圣所。我选择将艺术完全消融于建筑之中，而非强加新的雕塑形态。
我将这块“漂浮石”视为一个古老的洞穴，而我就像人类早期的艺术家，在岩壁上留下手印。楼上的影像作品，是当代的、动态的洞穴壁画；楼下的手稿陈列，则是纸本的、参与式的壁画。二者共同营造出一种类似礼拜堂的冥想氛围。
我特意压低了灯光，希望人们在此能自然地静默沉思。这不是一个关于“获取”的消费主义场所，而是一次慎重的精神仪式——我希望观众能认真对待那份“只取一张”的邀请，将其视为一份珍贵的礼物，而非简单的物品。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展览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03
互动：一颗关于迁徙的种子
步入一层空间“带我回家”，观众置身于一幅由超过2000本复刻手稿构成的长篇壁画中。这不仅是视觉的震撼，更是一次行为的邀请。在这里，艺术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展示，而是可以被带走、被传播的生命体。
Q:
在《带我回家》这个作品中，参观者被邀请带走一页手稿。这种互动形式背后有着怎样的思考？
埃斯·德芙琳：
我的创作根植于剧场背景，因此始终强调“参与性”。在当代艺术领域，对我影响最深的是费利克斯·冈萨雷斯-托雷斯（Felix Gonzalez-Torres）。他在上世纪80、90年代艺术市场膨胀与社会危机的背景下，坚持将“仪式感”带回艺术，通过让观众带走糖果等方式来抵抗单纯的商业交易。
承袭这种精神，我构建了类似的互动规则。展览入口处，2000张草图如壁画般铺陈，记录了我过去40年的创作轨迹。我邀请每位观众在收到指令后，慎重地选择并带走其中一张——且仅限一张。
这一构想深受博尔赫斯启发：“我是我读过的所有书，是我爱过的所有人……”这些草图不仅是我留下的痕迹，更是万物在我生命中刻下的印记。当你手持这张画稿，观看那部回应此地文脉的视觉诗歌时，手中的纸张便超越了“纪念品”的意义，转化一颗“种子”。你将带着它离开、传播、种植，让这件作品真正实现从展厅向广阔世界的“迁徙”。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展览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马岩松：
这种互动形式非常棒。虽然建筑实体无法被观众带走，但我一直致力于营造一种“沉浸式”的建筑体验，就像中国传统园林一样，打破内外界限，强调“可游”与“漫游”，让人们在不同角度获得丰富的感官体验。
展览亦是如此。传统的展览往往存在距离感，若缺乏专业知识背景，观众很难产生共鸣。而当代的建筑与展览设计，核心在于打破这种隔阂，通过多媒介手段传递直观的“体验感”。
互动与参与，正是这种体验感的延伸。当观众被光影打动，阅读诗歌，进而选择带走一张手稿，甚至可能自发地在上面进行二次创作，这便完成了一种深度的连接。我认为，一个理想的文化设施不应止于单向的知识输出，更重要的是激发观众的“内观”——让他们在这里不仅看到作品，更能看到自己，并萌发出表达自我的愿望。这正是我们希望在观众心中种下的种子。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展览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04
归处：城市精神与无界艺术
深圳湾文化广场不仅是一处艺术场域，更是深圳这座城市的精神切片。它关于开放，关于自由，关于人与自然的重新连结。在这里，建筑师与艺术家共同消融了学科的边界，正如候鸟无视国界一般。
Q:
展览如何回应深圳这座“移民城市”的精神？以及如何看待跨学科的边界？
马岩松：
这座建筑与深圳的精神内核是高度契合的。
首先是“未来感”。我认为未来并非抽象的存在，它往往与最原始、最远古的事物相连。正如这些像“水落石出”般的石头造型，乍看仿佛来自外星，实则深植于深圳原本的山海地理之中。这种“在地性”是在讲述这片土地的故事，而我希望建筑内部的内容，能够讲述“人”的故事。
深圳这座移民城市最迷人的特质在于“自由”——不仅是空间的自由，更是观念与想象力的自由。我试图将这种抽象的城市精神转化为物理空间：一种开放、自由、允许人们沉浸其中漫游的氛围。
与世界各地那些作为巨大单体存在的文化地标不同，这里更像是一个被构建出的“环境”。只有当人进入其中，在这个环境中活动时，这个作品才算真正完整。这种设计正是基于对深圳独特城市气质的感悟：未来的公共文化空间应当学会“退后”，建筑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纪念碑，而是主动让位给人的舞台。在这里，建筑是配角，每一个来到这里的深圳人，才是真正的主角。
埃斯·德芙琳亚洲首展《我心归处》展览现场
拍摄：深圳湾文化广场
埃斯·德芙琳：
在我看来，所谓的“学科边界”其实是近代才被构建出的产物。
试想五百年前，当你步入一座寺庙或教堂，你绝不会把壁画、气味、光影或音乐割裂开来审视，更不会追问它们分别出自谁手。那是一种浑然一体的体验，参与这种仪式就像呼吸和睡眠一样，是人类与生俱来的灵性权利。
我认为跨学科的本质，在于回归这种调动所有感官的“联觉仪式”（synesthetic ritual）。我们需要停止将艺术切割成可供市场交易的碎片——不再是为了卖香水而装瓶，不再是为了卖唱片而印刷乐谱，不再是为了拍卖而揭下壁画。
因此，我从未真正“尊重”过这些人为的界限。无论是在音乐、文学、舞台设计还是建筑领域，我的创作状态都是自由流动的。正如在迁徙的鸟类眼中不存在国界一样，在我的视野里，艺术也本无边界。
埃斯·德芙琳 An Atlas of Es Devlin
Video artwork view at Cooper Hewitt, NY, USA, 2024
（影像艺术现场，美国纽约库珀·休伊特设计博物馆，2024年）
ES DEVLIN Nevada Ark with U2 Sphere Las Vegas
（埃斯·德芙琳为 U2 拉斯维加斯 Sphere 打造的《内华达方舟》）
photo by Ric Lipson
埃斯·德芙琳的雕塑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