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上总是顶着一丛触电般炸开的白色发丝,这是王庆松标志性的发型。
艺术家王庆松
之所以保留这种个性张扬、极具符号的发型,是因为王庆松的母亲。
这是艺术家对已逝母亲的一种缅怀。
他说,自2000年母亲去世以来,从来没梦见过她。他始终觉得母亲未能亲眼看到自己的成功,是带着遗憾离开的。
如今,王庆松已经成为被国内外美术馆收藏最多作品的中国摄影艺术家。
每年去祭拜母亲,他依然把画册烧给她看。
1
中国最贵摄影师
2008年,王庆松的作品《跟我学》在伦敦佳士得以43万英镑(约合593万人民币)成交,创造了中国单幅摄影作品的最贵纪录。
《跟我学》,120x300厘米,2003年 © 王庆松
《跟我学》拍摄于2003年,当时王庆松在北京电影制片厂搭了一个长8米、高4米的黑板,上面写了很多中英文的词汇和句子,有些是明显的错误。艺术家本人坐在画面正中,用教棒指着黑板。
“学习英语令我压力很大,正是这种压力给了我触动,拍了《跟我学》。”王庆松坦言。
王庆松的所有作品,几乎都是在中国特色的社会里,从老百姓的视角来感受生活、发现问题,带有一种老百姓特有的趣味。
而且,纵观王庆松多年来的创作,你会发现他会针对同一类问题,回看过去,并结合当下的情形,给出新的回应。
《跟你学》,2013年 © 王庆松
2013年,在作品《跟你学》中,王庆松构建了一个教室场景,墙面上写满了标语,桌子上摆满了书,疲惫的人们趴在桌上。荒诞的照片仿佛是中国教育现场的浓缩,追问了社会中的教育问题。
《跟他学》,130×300厘米,2010年 © 王庆松
老家在江苏,出生在大庆,又在湖北成长,王庆松的成长历程很是波折,甚至作为油田子女,他还从事了七八年钻井队工作,然而他却跟农民打成一片。大家经常拿东西来跟他换画,曾经有个农民用一袋土豆和二十个鲜鸡蛋换来了一整墙仙鹤。
后来他听说还有美术学院,就跟着去考,这一考就是七八年。后来,终于如愿考取四川美院。
大学时一次到北京看展给王庆松留下难忘的印象,他决定到北京闯荡。
1993年毕业后,他揣着1200块钱,一个人跑到了北京,“谁也不认识,住在圆明园画家村。”一无所有的他带着一种“饥渴”,咬紧牙关一点点摸索。后来,通过参加国内国外的一些重要展览,逐渐受到认可。
1996年是中国当代艺术一个很重要的转型期,多媒介、多元化正式开始,比如行为表演、摄影、装置,包括录像等等媒介出现之后,促使造型艺术开始了各种尝试。
王庆松发现绘画这种媒介不太适合自己,逐渐从绘画转为摄影,后来干脆用图片存储的方式去创作。
《拿来千手观音系列之一》,1999年 © 王庆松
王庆松是最早使用PS介入摄影创作的人之一。1999年,他创作了《拿来千手观音》,用PS的技术手段展现了贪得无厌追求金钱物质的人以及物欲横流、虚伪浮夸的社会。
《送往千手观音》,2019年 © 王庆松
2019年,20年后的作品《送往千手观音》虽然构图相似,但内容已大变样:手里托着的东西从燕京啤酒到拉菲,从大哥大到智能手机,从胶卷到数码。旧时的物件散落于钢筋碎石中,意味着不同时代人的消费观变化。
即使是一个完全不懂艺术的人,站在王庆松的作品前,也能明白艺术家传递的关于消费、中西方文化碰撞等等观念,观者不再困惑于当代艺术的晦涩难懂。
2
最平民化的趣味
他的作品里有着大量的符号,显而易见的商业标识、各种鲜艳媚俗的形象、大量的农民工模特、显得粗糙的画面感,王庆松反讽的语言是典型的。
《新女性》,120x220厘米,2000年 © 王庆松
《新女性》取材于唐朝经典名作《簪花仕女图》,妇女得到解放的同时,社会对她们的要求也更加苛刻。她们外表时髦,内心坚强,可以成功从事各种职业,应对社会复杂的困难。而事实上这些都是假象,繁荣奢糜的生活背后是无数酸辛。
著名独立艺术评论家栗宪庭曾这样评价他的作品:“只穿花条内裤,以及白菜、垃圾桶底座的亵渎、滑稽的象征意味,锁定了这种崇拜所具有的农民爆发的气息。”
与栗宪庭的相识改变了王庆松的命运。
作为中国改革开放以来重要的艺术评论家和策展人,当代艺术发展的早期推动者,栗宪庭家的沙发睡过罗中立、王广义、方力钧……一大堆艺术家。
那一年,王庆松赌上所有家当,“把我妈妈去世前10个月的工资、我老婆奖学金余下的钱,都押了进去”,第一次拍了大画幅《老栗夜宴图》,一鸣惊人,成为代表作。
《老栗夜宴图》,2000年 © 王庆松
作品《老栗夜宴图》仿照《韩熙载夜宴图》,把中国社会当下的知识分子处境与当时做对比。照片运用散点透视,以改变原图语义来加强他想表现的东西。王庆松有感于当时社会充满的对金钱、欲望的渴望,将郁郁不得志的韩熙载纵情声色的故事,变成了栗宪庭满脸忧伤面对艳俗、糜烂生活场景的长卷。
很多人认为王庆松是中国“观念摄影”的代表人物,实际上,艺术家只承认将自己的作品归类为“纪实摄影”。
有趣的是,艺术家却在作品拍摄的过程中采取了与传统意义上“纪实摄影”截然不同的表现手法。通过拍摄前一系列的精心设计和布景来传达他对现实问题的概括和提炼。
正是通过摄影这一媒介,王庆松将不同的视觉经验融合在观念的表现中,以展现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剖析,并且提出一些有意味的话题,从而引发观者更多的、更深层次的思考。
3
当代文明价值观
王庆松持有强烈的当代文明价值观,正因为如此,面对同样的生活,他发现了很多问题。
《同一个世界》,2014年 © 王庆松
《同一个梦想》,2014年 © 王庆松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系列作品将世界500强企业和世界500强大学的LOGO、名字密密麻麻写满了巨大的黑板。这在阐释世界视野内国际融合加剧与个体梦想追求的同时,也在进行更为深刻的思考。全球人的共通境遇与诉求,宏观视角下的经济发展与人文精神缺失,民族内核与世界视野,个体生命中的少年与青年,儿时梦想与现实遭遇等多重矛盾的交织,时刻提醒我们应该站在一个审慎的角度看待这个世界。
他的作品始终围绕社会公共问题展开,而且涉猎面非常广。当人们寻找和社会公共问题相关的艺术作品时,往往绕不开他的作品。
《大厦》,5分钟,35毫米,2008年
自2008年以来,王庆松开始创作短片作品《大厦》。在北京郊区昌平的一个农村里,他搭建了一座直径50米、高35米的脚手架结构高楼,拍摄这个空架子的奠基、搭建、完成和庆祝的过程。观众看到的是变化的天空和逐渐升高的脚手架,却看不到搭建背后人的参与。《大厦》让我们反思,难道只是提倡空间的现代化,不提思想的现代化吗?
王庆松出生于文化大革命开始之际,一路走来,见证了50年来中国由一个社会形态封闭、生产方式落后的国家发展到如今具有广泛全球影响力的大国的过程。
对社会题材的关注,对自身经历的描述和内省,是王庆松的创作主题。他的作品一方面强调了中国社会大众对新崛起的物质财富的梦想,另一方面也突出了中国对商业价值毫无顾忌的拥抱,以及大量农民工涌入城市所带来的社会压力。
恰如艺术家本人所述“我希望我的摄影作品能够模仿和旁观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中的荒诞故事,并表明我的态度。”
《铁人》,4分钟,35毫米,2008年
《铁人》的形象有感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的油田英雄王进喜的先进事迹,以及革命时期的英雄烈士的姿态。在这部短片中,可以看到的只是身穿海魂衫的艺术家被无数来自不同方向的重拳打击、躲闪、受伤和坚持的形象。
艺术家想表达的就是人在社会中不得不承受的伤害,尽管我们每个人都身怀绝技,像太极高手闪避危险,可社会发生的巨变已经使我们无所适从,我们应该自己找出路。
王庆松经常与他的群众演员一起出现在自己的作品里,他说不认识他的人根本看不出来其中有艺术家。王庆松坦言,这是因为他自认自己就是他们中的一员。这其实能解释为什么他的作品区别于当代艺术一贯的晦涩表达,而是如看图识字般直接且熟悉。
因为王庆松的阳春白雪,是用最平民化的方式(或者是对自身来说最真实的方式)呈现的。
他的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早已在世界各地留下明显而强烈的识别性,对此王庆松毫不避讳的坦言:“对,我希望就是看图识字,大家能够看到实质,看了觉得熟悉,好像自己也曾经历过。”
王庆松在他的作品中夸大表现了商业社会所带来的欲望膨胀,急功近利的发展和疯狂的变化让所有的人失去安全感,对未来捉摸不定。从艳俗艺术的表现到看图识字的直白,王庆松说,因为这一切都离他那么近。
《123456刀》,4分钟,DV摄像,2008年
《123456刀》反映了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我们每个人每天都要承受来自各个方面的压力。而许多人选择这样或那样的排解方式。一个身穿病号服的神秘人深夜在一盏孤灯下,手持利刀在肢解一只羊。盲目冲动、持续不断的刀刃传递出莫明其妙的情感,最后这只整羊连同厚厚的木板都被劈得粉碎,遍地散满花瓣或者鞭炮般的碎屑。
自上世纪80年代至今的30多年的艺术创作生涯中,王庆松的艺术脉络从未偏移,他关注人本的诉求、信仰的缺失、文化的断层、历史的追溯、秩序的重建等。
策展人崔灿灿说,“进入他的作品,就像打开一本书,打开一段历史,打开一个全新的故事,不仅能看到海量的信息,还能看到以往的摄影作品中看不到的东西,并能从中不断搜寻出隐藏的故事。”
纵观其创作历程,我们会发现,他作品中的“离经叛道”,实则表现了一种内在的真实。艺术家的观念不是主观性地对摄影的入侵,而是由时代赋予、自然而然地生成,并在照片上人物的表情、姿态、背景中不经意地流露。它看似荒诞却又合乎逻辑,最难能可贵的是,每幅照片嘲弄、戏拟真实的背后都蕴含着艺术家对于社会和现实深刻的观照和体验。
王庆松在摄影作品中所表现的怀疑、戏谑,使得摄影艺术既不再像传统摄影那样建立起刻板的判断标准,也使得其艺术创作更具实验性。实验艺术潜在的决定因素是崭新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悟,好的艺术永远不会是技术的附庸,而应该是思想与生活的创造者。
王庆松作品的成本都很低。作品《跟我学》的成本是一块大黑板和半盒粉笔,但黑板上的每个文字都是通过长时间的积累慢慢记下来的。
王庆松喜欢耗时长的创作,他说:“一个东西放时间长了以后,它变得很具抽象性。”
他通常会花很多时间为单张照片搭建场景。为《跟我学》黑板上的文字,他准备了五年。而在《跟他学》中,他将从垃圾站收集来的书堆在房间里,历时一年创造出了积满灰尘的效果。
《问它》,2020年 © 王庆松
2020年疫情期间,王庆松创作了《问它》。
他每天趴在桌子前画10个小时以上,画了4个多月,400多张广告纸,“沙发都被坐出一个大坑,老花镜从100度换到300度”,最终完成了作品《问它》——一个巨大的、黑色的、严肃的问号贯穿了1000多个品牌logo,浓缩了中国社会近40年商业的变迁、时代的变迁。
《在希望的田野上》,2020年 © 王庆松
作品《在希望的田野上》中前景是无数画架,背景里群山绵延,一张作为艺考考题的照片,不同答卷上的形象,如病毒般的扑面而来。
这部作品原本计划在户外招募500人进行拍摄,但因为疫情变得无望。命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蓦然响起一个少年时期的熟悉旋律:“我们的家乡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理想在希望的田野上;我们的未来在希望的田野上……”艺术家觉得,在这么长期的疫情隔离期间,可以给观众或者自己一种希望,就叫《在希望的田野上》吧。
2022年,是成都当代影像馆成立的第三年,也是王庆松担任成都当代影像馆艺术总监的第三年。
他和创始人钟维兴从一开始就定下了规矩:必须按照国际一流美术馆的学术标准。
而成都当代影像馆的定位也从最早的相对平面化的摄影转向对于录像、装置性影像艺术的关注,越来越偏向更先锋、更当代的表达。
正如王庆松一贯的创作理念,时间成本是最贵的,“你花一年时间琢磨和花一天时间琢磨是两回事。”
影像馆是一个慢活儿,做持续发酵的展览,做一个有自己价值观的当代影像馆,依然有着很长的路要走,但是,充满希望。
艺/术/家/介/绍
About Artist
艺术家王庆松
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1993年至今生活工作在北京,于1996年开始影像创作。在国内外诸多美术馆和画廊举办过40多个个展,参加过光州双年展、台北双年展、悉尼双年展、上海双年展、威尼斯双年展、伊斯坦布尔双年展、基辅双年展等多个国际双年展。
2019年在武汉合美术馆及韩国首尔摄影美术馆举办个展。2020年在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举办个展。2021年在温哥华沙甸鹹水埠空间举办个展。
2006年获得Outreach Award in Rencontres de le Photographie,法国阿尔勒杰出摄影奖。曾组织策划长江国际影像双年展及成都“金熊猫摄影艺术奖等展览”,现担任成都当代影像馆艺术总监。
作品被美国纽约国际摄影中心、纽约现代美术馆、盖蒂美术馆、旧金山现代美术馆、澳大利亚昆士兰美术馆、日本森美术馆、水户当代美术馆、巴西国家美术馆、法国巴黎欧洲摄影中心、奥地利MUMOK 美术馆、澳大利亚维多利亚国家美术馆、英国维多利亚阿尔伯特美术馆、韩国大邱美术馆、中国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广东美术馆、湖北美术馆等60多家公立美术馆收藏。
图片感谢艺术家王庆松及成都当代影像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