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5月10日，威尼斯双年展首位非洲女性策展人科约·库奥（Koyo Kouoh）突然离世，得年57岁。这不仅中断了一场备受期待的艺术盛事，更让世界缺少了一位致力于重塑非洲艺术全球叙事的重要思想家。通过梳理她的职业生涯与思想遗产，我们或许能够理解为何她的离世被意大利总理形容为“当代艺术界的巨大损失”，以及她未完成的愿景对全球艺术生态意味着怎样的遗憾。
从喀麦隆走向全球艺术舞台
科约1967年出生于喀麦隆的杜阿拉（Douala），毗邻贝宁、奥约、达荷美等西部非洲文明古国发祥地，这个西非国家后来成为她艺术思考的重要精神源泉。祖母是一位裁缝，曾祖母则是土著医生，科约后来经常在访谈中提到家族女性对她的深远影响。与本土知识和精神传统的联系，成为她后来策展工作中重视非洲主体性的情感基础。
1888年的喀麦隆地图
13岁时，她随家人移居瑞士苏黎世，跨文化的成长经历为她日后打破艺术界地理与认知边界的策展实践埋下了种子。尽管在瑞士接受了银行与商业管理教育，她始终保持着与非洲大陆的深刻联系。双重文化背景赋予她独特的视角，使她能够同时洞察非洲艺术的内生逻辑，与西方艺术体系的运作机制。1994年，她与他人合作编辑了《非洲的传说（Töchter Afrikas）》一书，灵感来源于收录非裔女性作品的选集《非洲女儿（Daughters of Africa）》。
位于喀麦隆首都雅温得（Yaoundé）的统一纪念雕塑
2008年，科约在塞内加尔达喀尔（Dakar）创立了独立艺术中心“RAW Material Company”，如今已被公认为西非顶级艺术空间之一。在泛非主义思想的带动下，通过教育项目、驻留计划和出版活动，她培养了一代非洲年轻策展人与艺术家，确保非洲艺术生态的可持续性发展。这种机构建设的努力，正是她对“策展作为知识生产”理念的实践。
RAW Material Company空间内部展览现场
解释创立初衷时，她表示：“我希望能真正反思艺术、反思艺术实践，并促进对艺术实践作为一种独立思想体系的理解，将其视为参与视觉文化、社会和政治的机制。”这一理念贯穿了她整个职业生涯，使RAW Material Company不仅是个展览空间，更成为非洲艺术思想的生产基地。从这里出发，科约开始构建她未来的策展哲学：发展立足非洲经验却又具有全球意义的艺术叙事。
《身体对话：六位非洲女性艺术家作品中的女权主义、性与身体》展览现场
2015年，她在比利时布鲁塞尔WIELS艺术中心策划的《身体对话：六位非洲女性艺术家作品中的女权主义、性与身体（Body Talk: Feminism, Sexuality and the Body in the Works of Six African Women Artists）》展览，首次系统性地探讨了非洲女性艺术家如何通过身体政治挑战殖民与父权双重压迫。翌年，科约策划了第37届爱尔兰EVA国际双年展，主题为《野蛮依旧（Still (the) Barbarians）》。标题取自希腊诗人卡瓦菲斯（C.P. Cavafy）的诗句，探讨爱尔兰的后殖民状态。在解释这一选择时，科约认为爱尔兰是英国殖民的第一个也是最重要的模型，“当我想到某个体制用镇压和分离对人民所造成的心理和政治影响时，它一直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野蛮依旧》展览现场
她的策展方法论建立在对“语境”的深刻理解上，认为“语境定义了我们所做的一切”。实践显示了她如何将非洲经验与全球后殖民批判联系起来，创造出具有普遍共鸣，却又根植于特定历史创伤的艺术叙事。全球化时代，当文化差异常常被扁平化为市场标签时，科约的理论在提醒人们去尊重其复杂的内在逻辑与社会脉络。
成为“非洲之眼”
2019年，科约迎来了职业生涯的重要转折，她被任命为南非蔡茨非洲当代艺术馆（Zeitz MOCAA）的执行馆长兼首席策展人。Zeitz MOCAA作为非洲大陆最大的当代艺术机构，在她的领导下迅速成长为展示非洲艺术全球影响力的关键平台。科约在此策划了多场具有里程碑意义的展览，包括2022年的《当我们看到我们：绘画中一个世纪的黑人形象（When We See Us: A Century of Black Figuration in Painting）》，被广泛认为是关于非洲肖像绘画最权威的研究展。
《当我们看到我们：绘画中一个世纪的黑人形象》展览现场
展览从多个维度出发，涵盖了观察非洲裔艺术家的方方面面。阿莫科·博阿福（Amoako Boafo）的肖像画，以其厚涂技法和鲜艳色彩闻名，展现黑人身份与时尚的融合。伊布拉希姆·埃尔-萨拉希（Ibrahim El-Salahi）的抽象具象作品，融合苏丹文化与现代主义。费斯·林戈尔德（Faith Ringgold）的叙事性绘画与拼布艺术，则是黑人民权运动与女性主义的融合。
《当我们看到我们：绘画中一个世纪的黑人形象》展览现场
“艺术家是远见者与社会科学家，他们以艺术的方式让我们反思并展望，这是其他领域无法提供的视角”。与以往西方主导的非洲艺术展不同，该展完全从非洲视角出发，展示了黑人艺术家如何主动塑造而非被动反映自己的形象。这场展览不仅因其学术深度受到赞誉，更因其彻底翻转了传统非洲艺术展览的观看逻辑。她拒绝将非洲艺术视为西方现代主义的附庸或注脚，而是坚持其独立的美学价值与思想体系。通过这些实践，她成功地将非洲艺术机构从边缘推向全球艺术对话的中心。
《当我们看到我们：绘画中一个世纪的黑人形象》展览现场
接踵而来的荣誉与奖项，证明了她在艺术界的地位。2020年，她荣获瑞士梅雷特·奥本海姆奖（Grand Prix Meret Oppenheim），该奖项表彰在艺术、建筑、评论和展览领域的卓越成就。这不仅是对她个人成就的认可，也象征着欧洲艺术界对非洲策展实践的日益重视。
值得注意的是，科约虽然接受西方教育并在国际舞台上活跃，却始终与欧洲主流艺术体制保持距离。她坚持从非洲视角出发，重新定义什么是“该被重视的艺术”，以及“谁有权力定义艺术价值”。文化立场上的坚定，使她在获得体制认可的同时，保持了艺术批判的独立性。
《当我们看到我们：绘画中一个世纪的黑人形象》展览现场
此外，科约的成就还体现在她编辑或撰写的丰富内容。其中包括南非艺术家特蕾西-罗斯（Tracey Rose）的首部专著《击落巴比伦（Shooting Down Babylon）》以及《非洲艺术史状况报告》等内容。它们不仅记录了特定展览或艺术现象，更为非洲艺术研究建立了系统的理论框架，填补了主流艺术史叙事中关于非洲部分的巨大空白，使非洲艺术得以在学术层面获得严肃对待。
未尽的遗憾与愿景
2024年12月，科约被任命为2026年第61届威尼斯双年展策展人，成为首位担此重任的非洲女性，也是继2015年奥奎·恩威佐（Okwui Enwezor）之后第二位领导这一国际艺术盛事的非洲裔策展人。这一任命被视为威尼斯双年展持续打破欧洲中心主义的重要标志，正如双年展主席皮特兰吉洛·布塔福科（Pietrangelo Buttafuoco）所言：“任命科约·库奥象征着对广阔视野的认可，恰似充满新语言与新视角的黎明”。然而科约离世时，距原定公布双年展主题的2025年5月20日仅有10天之遥。近在咫尺的戛然而止，使她的离去尤为令人痛心。
科约·库奥与法国总统马克龙
从她过往的策展轨迹和近期言论推测，面向未来的姿态暗示她可能继续拓展在Zeitz MOCAA的工作，进一步探索非洲未来主义（Afrofuturism）等前沿领域，将非洲大陆的艺术实践置于更广阔视野中，挑战传统的东西方二元艺术史叙事。其对“艺术家作为远见者与社会科学家”的强调，预示着她可能策划一场高度跨学科的展览，打破艺术与社会科学、科技与灵性、传统与现代之间的界限。
晚年的科约·库奥
有报道认为，科约的突然离世不仅中断了这些可能性的实现，更使艺术界失去了一次难得的自我革新机会。在她之前，很少有策展人能够同时深入参与卡塞尔文献展和卡内基国际展等西方重要展览，又在非洲本土建立像RAW Material Company这样的独立艺术机构，具备横跨东西南北各个半球的经验。
在她最后一次采访中，科约谈到了她对死亡的看法。“我确实相信死后有生命，依照非洲的传统观念来看，世间存在平行的生命和现实。‘死后’或‘生前’都不那么重要，因为我相信无论生死，都可以产生一股力量，在宇宙中化为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