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艺术的版图上，一些展览的诞生，本身就是一次深刻叙事的延续。2025年11月27日，“毛旭辉：家长的故事”登陆意大利威尼斯格尼玛尼宫博物馆，这不仅是毛旭辉在意大利的首个回顾展，更是一场从学术研究到视觉表达的深度延伸。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嘉宾大合照
1
从一本书落地一个展览
《家长的故事》映照下的意大利首展
此次展览的核心叙事与思想脉络，直接源于艺术史家吕澎教授著作《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该本当代艺术家传记不仅为理解毛旭辉的艺术生涯提供了关键性的历史坐标与理论框架，其本身的出版与传播，也构成了本次展览得以在威尼斯格尼玛尼宫博物馆实现的重要契机与起点。
▲吕澎著《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
中文版，2019年，新星出版社
吕澎在此书中，并没有描绘毛旭辉的光荣史，而是以艺术家的真实经历切入，通过各种形式的文献资料记录一位出生在50年代热爱艺术的年轻人在成长过程中面临和表现出来的涉及个人与社会的种种问题，深入剖析了上世纪八十年代中国社会剧烈转型期中的艺术思潮与个体精神史。他将艺术家置于“西南艺术群体”与“85新具象”运动的历史现场，揭示其创作如何从对苏联现实主义的学习起步，历经现代主义语言的吸收与转化，最终形成独具表现力与象征性的当代绘画系统。这一学术梳理，为展览中跨越近半世纪的作品序列构建了清晰的历史语境与阐释路径。
因此，本次展览可视作这部重要学术著作的立体化呈现与空间化续写，包括在展览现场有意设置了文献区亦是为了强化这种“文本”与“现场”的互文关系。它邀请观众在观看画作的同时，追溯其背后的思想演变与社会动力，从而理解毛旭辉的艺术如何始终将个人的生存体验，升华为对权力、记忆、存在等普遍人类境况的深刻追问。
▲艺术家毛旭辉和策展人吕澎在“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
▲策展人吕澎发言
▲艺术家毛旭辉发言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
本次展览是毛旭辉艺术生涯的一次重要回顾，更是一次从书页间走向展厅内，关于时代、个体与艺术力量的生动对话。在威尼斯这座承载着深厚人文主义传统的城市举办这样一场根植于中国具体历史经验又指向普遍性表达的展览，同样具有特殊的对话意义，它不仅向国际观众打开了一扇理解中国当代艺术精神维度与演变历程的窗口，也展现了基于扎实个案研究的中国艺术叙事，如何有效地参与全球当代文化的交流。
2
99艺术对话毛旭辉
艺术家毛旭辉
Q&A
99艺术:
对你而言，在威尼斯这个兼具艺术史分量与国际视野的平台呈现近40年创作，最大的意义是什么？
毛旭辉：
这场展览的核心意义无疑在于跨文明的艺术交流。意大利本就是极具分量的世界文化坐标，其对人类文明的卓越贡献早已深入人心。自我投身艺术学习与创作之初，便深知这里是文艺复兴的发源地，孕育了达・芬奇、拉斐尔、米开朗基罗等一众家喻户晓、影响深远的艺术巨匠。而本次展览的举办地格尼玛尼宫博物馆，正是一座留存着文艺复兴肌理的历史建筑，能亲自在这里办展，用自己的作品去回应这段文明，我的内心是很激动的。
▲“毛旭辉：家长的故事”展览现场
摄影：肖全
99艺术:
在欧洲做展览，会面临一个文化背景不同下的理解问题，在展厅中，观众的反应如何？他们是否可以“读懂”你作品中所带有的中国特定文化、历史和社会时期的内涵？
毛旭辉：
展览开幕现场，我与四位同龄的意大利女性艺术家有过交流。其中一位与我攀谈尤久——她曾在波兰定居，辗转英国后最终扎根意大利。谈及作品时，她坦言能感知到我创作中蕴含的一种压力。我想，她是以艺术家的敏锐直觉在品读作品，这种感知已然触及作品内在的精神肌理，是颇具深度的艺术共鸣。在开幕式人潮涌动中能收获这样一段沉下心来的对话，更让我确信：艺术本就是人类共通的精神语言。
▲吕澎著《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
英文版，Skira出版社，2025年
99艺术:
此次展览的叙事框架与学术基础，直接源自吕澎教授撰写的艺术史研究著作《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如何影响了展览对你创作历程的梳理与呈现？
毛旭辉：
整个展览的框架是基于吕澎的《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这本书形成的。正是今年年初该书英文版在意大利的出版催生了在威尼斯举办此次个展的构想，可以说，展览从发想到成形，都与这本艺术家传记的写作、出版及其国际传播息息相关。
在国内艺术界，此类针对单个艺术家展开深入系统个案研究的专著其实并不多见。在《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之前，吕澎亦曾著有《血缘的历史：1996-1999年的张晓刚》。在我看来，这种以艺术家个体为切入点，深入剖析其创作与历史语境、文化现实之间深层关联的书写范式，在当下的学术生态中依旧难能可贵。
▲1982年至1984年，毛旭辉的诗歌手抄本，他喜欢习惯了诗歌配插图的记录方式。这里抄录的是普希金的诗。
图片：《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配图
▲1982年至1983年，毛旭辉速写、日记本上的书稿，题为《孤独是这个新生命的命运》。
图片：《家长的故事：1980年代的毛旭辉》配图
我很荣幸能够成为吕澎艺术史研究中的一个“样本”。他的书写是植根于我完整留存的80年代文献资料，以及那段时期我持续且专注的创作实践。作为一位艺术史学者，他以严谨的史学态度展开书写，从客观上讲，我能成为被如此郑重对待的研究对象，并最终借助这项研究推动了一场在威尼斯的回顾性展览，这本身是一段值得珍视的学术与艺术互动的历程。
▲毛旭辉 《在红砖楼里的自画像》 44×50cm 板上油画 1985
99艺术:
作为“西南艺术群体”与“85新具象”运动的核心推动者，回望那个艺术启蒙的年代，你认为当时的创作激情与探索精神，对后续四十年的艺术轨迹产生了怎样的深层影响？
毛旭辉：
80年代无疑是中国社会进程中一个重要的历史时期，那是一个处处洋溢着积极向上的朝气与对未来热切期许的年代，当时出现了读书热，高考和大学教育也得以恢复，我有幸在70年代末重新接受学院教育，在这样新旧交替、思想激荡的复杂进程中，正值青春的我们将满腔热忱倾注于狂热的艺术创作里。我在80年代的那些作品，正是对那个时代独特氛围的真诚回应，更是我释放个体精神能量的特殊印记。如今在威尼斯的展览中再见到这些作品，心底满是青春无悔的笃定，幸好那时没有虚度光阴，而是紧紧抓住了内心的矛盾、冲突与纠结，用一幅幅作品完成了对时代与自我的回应。
▲毛旭辉《家长》 100×120cm 布面油画 1988
▲毛旭辉 《我在这里》 150×180cm 布面油画 2014-2021.03
99艺术:
“椅子”“剪刀”是您创作中贯穿多年的核心符号，从1990年代“家长”系列中威严的椅子，到2007年后“黑白剪刀”对生死的思考，再到近年“倒下的椅子”的哲学沉思，这些符号的内涵是如何随你的人生体验与时代变迁而演变的？
毛旭辉：
我们开头就谈到文艺复兴，它的核心价值是确立人在世界上的位置，让人从中世纪的“黑暗”中站立起来。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这始终是关乎存在本质的复杂命题。而80年代，我们恰恰再次有机会去讨论人的问题，讨论人本身面临的深层课题。正如我前面所说，我的创作始终以人文主义精神为内核，无论是“家长”系列，还是以剪刀为意象的作品，皆遵循这一核心原则，都是我以人文主义视角对历史与现实的回望与思考。
▲毛旭辉《十月及屋顶上的猫·二联画》 155×185cm×2 布面油画 2022
99艺术:
展览中既有你对权力、记忆等宏大命题的探索，也有近年“阳台上的猫”这类聚焦日常生活的作品。这种从“宏大叙事”到“日常观察”的创作视角转换，背后反映了怎样的创作心态变化？
毛旭辉：
我们都具体地生活在某个地方、某个环境里，而这些环境牵连着我们的日常生活，日常中又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感受。把这些感受画下来，我觉得是对生活的一种回报，或者说，是送给依然活着的自己的一份礼物。
▲毛旭辉 《夏日的海埂》 30×36cm 纸本油画 1975
▲毛旭辉《滇池圆舞曲·暮年与青春》二联（左）205×205cm 布面丙烯、油彩 2025
99艺术:
此次展览作品呈现的跨度近半世纪，是否存在着某条始终未变的精神主线？
毛旭辉：
展览中有一组非常特殊的作品，构成了我个人与滇池跨越近半个世纪的对话。展览的起点是一幅1975年的滇池写生 《夏日的海埂》，那是我学画之初的作品，笔触间还带着苏联绘画的影响，努力捕捉云影与湖光的色彩。这与近半个世纪后，作为展览收尾的《滇池圆舞曲：青春与暮年》形成了一种生命阶段的视觉对位：一幅重现了70年代的青春图景，那时我们常聚在滇池边的海埂，弹吉他、拉手风琴，空气中弥漫着自由与憧憬；另一幅则描绘现在的滇池，山水依旧，只是其中的人已经老了。这是青春与暮年之间一次沉默的并置，也是一段无需文字注解的生命叙事。半个世纪的时光跨度，并非刻意的总结，反倒更像是艺术创作与岁月流转间，一场水到渠成的自然呼应。
99艺术:
展览特别设置文献区，展出您的手稿、笔记等珍贵资料，为何要在展览中加入文献呈现？
毛旭辉：
作为艺术家，当我看到这些文献资料时，感受到它们仿佛在为这场跨越国界的展览构建一种独特的语境。尽管威尼斯的文明底蕴深厚，但对这里的观众而言，我仍是一位来自远方的“陌生人”，呈现这些背景资料的初衷其实非常纯粹，它们如同一座桥梁，帮助意大利以及来自世界各地的观众更深入地理解我的作品，追溯我艺术创作的源头，从而建立起一份清晰而真切的认知路径。
99艺术:
在展览从构想到落地的整体筹备过程中，遇到了哪些具体的挑战与困难？
毛旭辉：
回顾整个展览的筹备过程，实际上经历了相当长的时间。其中最主要的挑战在于借展协调，不少我早年的作品如今分散收藏于各地美术馆、基金会和私人藏家手中，要将它们重新集结并汇集到威尼斯实非易事。所幸在吕澎的多方协调下，我们从上海星美术馆、林风眠艺术基金会、收藏家朱永磊先生以及北京唐人艺术中心等重要机构与藏家处借得多件关键性作品，这当中许多画作我已多年未曾直面，此次能在威尼斯再度相聚，实在令人感慨。借此机会我也想特别向这些收藏者表达谢意：正是他们多年来对作品的悉心保存与此次慷慨出借，使得一些可能渐被遗忘的艺术片段得以重新被看见，也让这次展览能够以相对完整的面貌呈现。对一个画家而言，终究要以作品为根本言说方式，无论我如何回望80年代，最终的表达都要落脚于那一幅幅画作之上。
▲格尼玛尼宫博物馆外景
▲格尼玛尼宫博物馆内景
99艺术:
你如何看待格尼玛尼宫博物馆的历史建筑空间与你作品中强烈的当代性形成的独特对话？
毛旭辉：
对我来说，最初其实并不了解格尼玛尼宫博物馆具体是怎样的一个展览空间，只知道它是一座拥有深厚历史底蕴的美术馆，这里与我日常工作和生活的城市环境截然不同，当时我也曾暗自揣测：我的作品放在这样的环境中，会不会显得突兀？是否能够协调？最终的展览现场，给出了掷地有声的答案。
在那样优雅而充满历史痕迹的空间里，建筑本身就像一件完整的艺术品：天花板上保留着精致的花纹，楼梯扶手的雕刻历经岁月依然精美，石阶也被时间打磨出温润的光泽。置身其中，我感受到的是一种跨越时间的宁静与庄严。而我的作品悬挂其间，并没有被历史淹没，反而形成了一种沉静而有力的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