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4月7日下午,在南门空间的小礼堂,在舞台的正中央,在聚光灯下,王楚禹赤裸全身,半跪着,被一根用钱缠绕成的粗麻绳绑在一根木桩上,绑成现代活体雕塑版《怒吼!中国》。舞台前端,扩音器里正在反复播放一个冰冷的女中音:经典作品、版数有限,预购从速。观众席里不时有人走上舞台,在镁光灯下拿出100元人民币,与活体雕塑合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表达他们对钱的看法。
时光倒流回20世纪90年代的中国,那时,年轻的王楚禹很少能看到关于行为艺术的资料,也很少有人能说清什么是行为艺术。偶尔一个台湾行为艺术家谢德庆在一间空房子里呆一年的行为艺术的详细报道,和东村几个行为艺术家的传说,吸引了年轻的王楚禹,激起了年轻的心灵对艺术的热望。就是这些道听途说的传奇,成就了一个新的行为艺术家——王楚禹。事实上,行为艺术在当时、就是现在也是比较有争议的艺术。它不像架上绘画那样广为人知,了解它的人特别少。真正吸引王楚禹的是那些行为艺术作品明确告诉人们对待社会的态度。他认为没有任何其他种类的艺术作品能象行为艺术那样把对社会的态度表达得更清楚、更简单、更透彻。
王楚禹的第一件作品就伴随着偶发事件。那是在他来北京的两年之后,也就是1996年。受当时很多包扎作品的影响,王楚禹用纱布把自己整个包扎起来,在还没修好的四环路上走了一截。当天是芬兰总统访华,在机场高速路上下来。王楚禹他们正在那摆姿势、拍照片,前头的防暴警察就过来了,喊!让王楚禹他们滚蛋!他们吓得匍匐在地上,慢慢地退回到小树林里去了。
第二件作品是擦拭日记。一共三种方式:一个是在家里用手指擦电视屏幕;另一个是在公共汽车上给乘客发手纸,当时的手纸还是粉红色的,上面抄了一些诗歌,王楚禹喜欢的诗歌;第三种方式是在1996年的艺术博览会上给参展的艺术家发手纸——这种抄了诗歌的粉红色手纸。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行为,让王楚禹三年没有触碰行为艺术,老老实实画了三年油画,很努力地去画那些以气球为题材的作品,那些梦想的破灭。
在1996年的艺术博览会上的行为艺术,是王楚禹第一次面对国家、公众和个人之间的一个小小摩擦,是他第一次对人的尊严感到绝望,因为他没有人权。
1996年的艺术博览会分成东区和西区,王楚禹发手纸发了一个东区,在这其间就有艺术家去筹委会举报,说有人侮辱艺术家,武警赶来后把王楚禹抓走了,关在保安室,和小偷一起。当时,舒阳也在,但王楚禹挥手让他走了,因为他拍了一卷照片,相机在他手上。之后上边下令,让武警打,随便打。随后一个武警带了5个手下,动作不能重复地在那里打王楚禹,小偷就在边上看着笑……
至今想起,王楚禹还非常愤怒。他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他的这种表达方式有什么错。但是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任由武警在实施侮辱性人身攻击后把他赶出艺术博览会。那次事件给他留下很深的心理阴影,甚至很长一段时间让他不敢再跟社会有什么接触。
在那之后,王楚禹老老实实画了三年画,读了三年书,但更多的是和朋友一起聊天、讨论,重新认识他们以前面对的这个国家。“一个什么样的国家、什么样的秩序才能够让他们更放松、更自由地表达自己,更像是人的生活。”这是他们整天讨论的问题。这个时期的王楚禹非常渴望知道自己要怎样做艺术,怎样度过自己的一生。
在20世纪90年代末期,查封展览是很平常的事,那是言论自由、艺术自由最黑暗的时期。1999年9月26日,王楚禹和舒阳一起去布展,因为是50年大庆,展览布了一半,就有两个安全局的人进来,把舒阳辱骂了一顿,制止了展览。而当地的片警也在找他们,王楚禹和舒阳两人就跑到白洋淀,在那里王楚禹酝酿了这个作品——《热烈庆祝》,就是一直鼓掌、一直鼓掌半个小时,关于50年大庆的作品。与此相关的还有观念摄影《封》。
同年还有一个作品《鸽子全席》。当时正值北约轰炸南联盟,他们每天看电视,关注报道,看成堆的人在贝尔格莱德被炸死,那是王楚禹第一次经历同时空的战争。因此就诞生了《鸽子全席》。王楚禹以此方式表达他对战争的看法。随后在涂鸦系列里他又做了同一个题材的作品,长琦、南京、广岛,只有这三个地名。把这三个地名放在一起代表了他对战争的一个比较成熟的看法:在面对战争的时候,不要有国家的概念,民族之间的仇恨没有那么重,所谓的战争只是一小撮政治家的产物。
在中国功夫系列里,王楚禹最愿提及的是首届打开行为艺术节上的作品。王楚禹和一群他雇来的民工助手们趴在地上,轮番踩踏,中间的电视上蒙着一块黑布,播放的是全国人代会的直播现场。
王楚禹说,这些作品之所以在他心中占有很重要的位置,是因为作品背后有一个很大的容量,很大的空间,是能让他记住一些事件,记住一些朋友的载体,而并不完全是它在艺术上有什么成就。
在王楚禹的眼里,好的作品的标准很多,也很难用一个统一的标准来界定好和坏。他认为好的作品一定要与人的言行一致,他的作品就是一个空间。一个艺术家的作品能够打动人,是因为它始终贯穿着自己一个不变的东西,一个潜质性的东西。我们所能判断的是他是不是真实地表达了自己,或者我们在他的作品中真的能感受到他与生俱来的气息、他的精神力量、他对社会独一无二的感受。这个时候,我们就会关注他关注的东西,思考这个艺术家为什么会一生去关注这个东西。这时,他对观者的影响是直接的,甚至我们会思考他出现的这个问题,因为他放大了个人的这个事件。
让我们回到开头的那一幕,这个作品和王楚禹上个月的作品《飞翔》是同一个系列,都是他内心挣扎的外部体现。他说:“我有过这样痛苦的内心挣扎,我确实受到这个时代方方面面的、甚至是家人、朋友的整个扑面而来的巨浪——就是钱。这就是我要表达的东西。这就是我感受到的翻天覆地的世俗价值观的变化,它不是现在开始的变化,它是一直积累起来的变化。到今天,这种市侩的物欲完全占有了人们的身心。这就是我今天要表达的问题。”
王楚禹认为,一个艺术家要通过他的作品来改变现实太不容易,可能他特别厉害,他能改变美术史,对于社会,没有任何意义。最多你的精神可以影响一些人,在意识层面影响一些人。作品一旦出来后,它就是世俗的,很快变成产品,就开始用钱来衡量。一个艺术家能影响到他这一代人、下一代人,首先是不由他的意志来决定的,其次没有精神上的留存,作品的影响都是简单的,可能会对艺术品的价位有影响,对他作为艺术家的知名度有影响,这种影响都是世俗的,它不是精神上的影响可比的。
在作过涂鸦系列、中国功夫系列、宪法系列之后,今日的王楚禹更加关注生存的此时此刻。它说:我对未来没有太大兴趣,对过去,只是个人的回忆,我对眼前的任何事情都是最关注的,我也不认为未来有多好、有多坏。人总是这样,在往死亡的路上赶,但是眼前是最重要的。
同为行为艺术家的高小兰这样评价王楚禹:我认为王楚禹的艺术语言非常简洁。他经常用的动作、语言、材料、处理手段都是非常干净的,非常纯粹的。他的作品是那么小,又是那么大。就象热烈庆祝,只有一句话,一个动作。常常是我看王楚禹的作品,一看就知道他一直做下去都会是这样,但是你一直看,一直看,又会令你想到很多很多东西……
2007.4
单春玲于小堡西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