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山水画之弊,非徒绘事之衰微,尤在山水之沦丧,山水经验之不彰也。山水画之使命在假绘事而重振吾人之精神魄力,再续山川之元气,假大块以文章。此乃画之大者,同时也是中国画学传统的精魂所系。张彦远《歷代名画记》开篇即点明绘画之宗旨在於“成教化,助人伦,穷神变,测幽微。”千载以降,中国画距此远矣。毛延寿描述灵光殿中的绘画“图绘天地,品类群生”,而在今天,这竟然成為了国家地理频道的专职。后者以其精密的技术和巨大的资本打造出一种客观的视觉感知模态,通过观察和记录使我们身处其中的世界纤毫毕现,而究其基础,则是一种以实证科学為根底的视觉意识形态,其根源处是一种对世界的物件化、技术化姿态。而今天所谓之“山水”精神,是指“世界的山水化”。
在里尔克的《论山水》中,提到了“山水艺术”生长為一种缓慢的“世界的山水化”的过程。他说:“山水”不是一种印象的画,不是一个人对於那些静物的看法;它是完成中的自然,变化中的世界,对於人是这样生疏,有如没有足跡的树林在一座未发现的岛上……把山水看作是一种远方的和生疏的,一种隔离的和无情的,看它完全在自身内演化……它必须是疏远的……在它崇高的漠然中它必须几乎有敌对的意味,才能用山水中的事物给我们的生存以一种新的解释。
山水画家所欲完成的自然造化世界,不是由各种绘画图式构成的旧时山川,这在今天看来已不可能完整地重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中,中国人的自然观已经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此处涉及中国思想史上的一个关键问题。中国画要“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但是“师法造化”与培根所谓的“阅读大自然之书”全然不同,造化并非一山一水,亦非万物之集合。造化是大衍运行、生成化育,是创造和变化。造化有道却无有定法,师法造化就是得万物生成变化之机枢,所以中国文人画家与世界所发生的最重要的关系不是模仿(mimesis),而是起兴。起兴是在时、机之中由一物一景引发感怀兴致,世界与我的共在关系由此情兴激荡而出。所以此时所说的世界,既非寻常实证科学所欲观察的自然世界,亦非知识论者所谓认知物件,而是“造化”,是浑然天地,此浑然天地应情兴而当下生成,当是时,万物皆备於我而有我在焉。
在中国第一篇山水画论中,宗炳就明确提出“含道暎物,澄怀味象”,这是“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相亲相近之感通冥契。宗少文说:“坐究四荒,不违天励之藂,独应无人之野。峰岫嶢嶷,云林森眇。圣贤暎于绝代,万趣融其神思”,这是一种“畅神”,来自面对山水时所生发的神思。这是圣人之“游”与味象之“乐”。同时,与这种“游”、“乐”相匹配的,就不是对象化的观察与描摹,甚至也不是石涛所谓的“搜尽奇峰打草稿”,不是惨澹经营的“造境”,而是一种莫名的合契。苏东坡谈论李龙眠画的《山庄图卷》说:或曰“龙眠居士作《山庄图》,使后来入山者信足而行,自得道路,如见所梦,如悟前世。见山中泉石草木,不问而知其名,遇山中渔樵隐逸,不名而识其人,此岂强记不忘者乎?”曰:“非也。画日者常疑饼,非忘日也。醉中不以鼻饮,梦中不以趾捉,天机之所合,不强而自记也。居士之在山也,不留於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虽然,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於心、不形於手。”(《苏东坡集》前集卷二十叁《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在现代性的进程中,无论从视觉上还是思想上说,文人所表述的山水世界已经被彻底扰乱以至於粉碎了。山水画已经不再具有宗炳、苏东坡所说的境界,它成為一种特定的题材,一种风格样式,一种艺术史上的现成品,因而它也就彻底丧失了其“世界观意义”。在这种境遇中,山水画早已经被拋掷到一种不及物状态,深深地陷入其表述与本体的危机。
古人画山水,多為记游,以作未来追忆之载体。而如苏东坡所指出的,此追忆之功,却非基於强记之能,山水画“类之成巧”,是把山川形势纳於画面之中,由是,观画者得以如亲临山水般面对“山水景象”,產生观画者心灵与山水趣灵之间的“应会感神”。
古人之所游所乐皆在山水、画卷之间的这一交相感应的神思活动。宗炳所说的“畅神”,来自“披图幽对”所引发的神思。《宋书,宗炳传》记载宗炳感叹:“老疾俱至,名山恐难遍睹,唯当澄怀观道,卧以游之。”於是“凡所游履,皆图之於室,谓人曰:‘抚琴动操,欲令眾山皆响’”。宗炳所言,是要在观画的同时,使人的精神回返山林,徜游在山水之灵趣中,也就是“卧游”、“味象”。宗炳实际上是在游歷山水与鉴赏山水画之间连接其“重神”、“体道”的同构性。寄身於画卷而能获得与造物者游的欣然,这便是圣人之“游”与味象之“乐”,实乃中国观赏文化之核心部分。而千载以下,歷经明清、近代以来的诸多变革,山水画的这一源初功能已渐渐泯没。
中国早期山水画论大都讲求山水、画图之合一。玄对山水,悦於画卷,二者共生同构,相契相合。而玄览、畅神之间自有其本质渊源。山水画是一种回忆,画家幷非直接对景记实,而是凭藉回忆而作画,记回忆之踪跡,使记忆成形显像。而观者观画之时也同样经验一次回忆,在书斋中卧游八方,藉图画追想游歷山水之中的经验,於书斋之中领略山川之迴响。作画是回忆,观画也是回忆,一种使回忆视觉化,另外一种则令回忆现实化,或者说情境化;前者将造化拢聚於图画,后者却沿着图画回返造化。
山水图画原本系於一物,此或涉及法式,然更关乎画旨。后世文人于山水画卷之关注日甚,经卧游而追想继而畅神的观赏渐演历而為对作品主体之品鉴。荆浩於画中求“真山水”,周密却从孤山中看出“得意笔”。古人观画,画卷是追想山水之仲介,后人观画,则是以真山水之经验為仲介以求对画意之了然。而今日画界诸君,则无时不以艺术创作自律,动輒以笔墨技巧与视觉衝击自詡,距山水之道远矣。
与同代人相比,徐龙森更加清晰地认识到了这种山水的危机——是的,绝不只是山水画的危机,而是山水之危机。而要直面此危机,第一要务在於跳出山水画传统之藩篱。在中国近代史上,面对这种危机,山水画界提出了诸种方案,中体西用者有之、中西调和者有之、抱残守缺者有之……在百年后看来,山水之危机实是中国现代性的一个组成部分,这不仅意味着传统自然观的失落,也意味着歷史观的破碎。“云屋去来天峔客,一肩明月旧山河”,今天,这旧时月色已遥不可及。在二十世纪的山水画面上所呈现的,是文明衝突中山河的破碎与扰乱,是一个符号与意象的乱世。徐龙森欲在此山水之离乱中重新理出次序,在巨大的画面上再次追忆起天地初开之际的浩瀚冥漠、氤氳盘礡。
徐龙森的巨幅山水是当代中国画史中的一个令人惊喜的发现。这不仅仅在於它空前宏大的尺幅,也不只是因為它出色的笔墨技艺和巨大的表现难度,更為重要的是,在这纪念碑式的水墨巨制中,笔墨的形态、法式与意蕴都已產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徐龙森復兴了中国画的重要品格——雄浑而恣肆,磊落而旷达,在过去的五百餘年中,这些品格已经因明清的书斋化、近代的学院化而渐趋沦丧。而在徐龙森的创作中,这种品格的重新获得,不止因為他对於宗少文所说的“坐究四荒”的观览境界的追摹;而且在於他对当代公共空间的积极回应。当代的画家所要应对的,不再是“荒江野老”,也不再是书斋中的“二两素心人”,而是一个喧嚣的公共空间的时代。这一方面是指在这个时代,山水画所面对的是与其他媒介共用的巨大的展示空间,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在今天,所有的艺术实践都被整合在当代社会的公共文化之中。徐龙森的巨幅山水创作,可以被视為当代国画家应对当代公共空间的一种积极的实践。
徐龙森的巨幅作品,不止於形制之变,在他的画面中,有某些更為根本的东西改变了。气势雄浑的格局不但需要如履薄冰的经营,更需要发愿与筹谋,需要列兵佈阵的兵法;绘画状态不但要“官知止而神欲行”,也要求“批大郤,导大窾”的魄力和能量;同时,能為如此巨幅,依託的不只是“胸中意趣”,更要有“胸中丘壑”与“胸中块垒”。画之道乃易之道,我们在当前的社会公共空间中生活和创作着,这一现实已经深刻地改变了我们的经验与思想。徐龙森深信,这个公共空间的时代是歷史给山水画家的一个巨大挑战,同时也是一次重大的机遇,如果说书斋文化蒙养了“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文人寄託和情致;那麼,进入公共空间时代的书法艺术所要追求的,则是“山不厌高,海不厌深”的宏大境界。欲达到这一境界,不但需要对於山川造化的深切体验,还需要对於中国山水文化的深刻判断以及对於山水意兴的细腻体验。
与徐龙森的“大”相并生的,是他的“柔”与“淡”。在他那些纪念碑式的巨幅山水之中,遍佈着精微细緻的笔墨,弥漫着古淡雅正的气息,这一切形成了一种磅礴与虚静的奇特统一。徐龙森作画时每能解气静神虚之意,其取志当在散淡清灵、明净通透之境。而欲求达此境,其门径特在一“淡”字上用力。“淡”字在画史中颇有渊源。米芾称董北苑“平淡天真”,董其昌说巨然之画风是“平日淡墨轻烟”,都提到一“淡”字。淡的对立面不只是浓、重,更是巧、俗。“淡”乃“意淡”,没有纵横习气,屏除作意,与真、散、简、雅相契相和,才能得“淡”字真昧。清代鉴赏家李佐贤题黄公望《富春大岭图》曰:“声希味淡,无跡可寻,《诗品》所谓‘羚羊掛角’、‘香象渡河’者,其斯之谓歟”。声希味淡,乃就绘事而论,指的是清虚澹远,不着痕跡。而声希味淡又是本于《道德经》第四十章的“大音希声”,李氏由此将此“淡”字引向一个更深远的意义。王弼注曰:“希者,听之不闻名;音者,不可得闻之也”。“大音希声”、“大象无形”都是在说“道”之“隐”。
道或隐或显。隐者造化之所藏,显者造化之所用。道隐于无名、无声、无色、无相,而一切声、名、色、相又皆是隐者之所现。道之為物,在隐在显,以有无之心求之,则隐為无,显為有,以真幻之名相视之,则隐者為真,所显者為幻。真幻有无,在实在虚,相契相依。《文赋》有言“课虚无以求有,扣寂寞而為音”,世人所谓“虚胜於实”、“无胜於有”、“简胜於繁”,实已落入言筌。就笔墨而言,严谨繁聚而浓厚处為实,疏散简洁而冲淡处為虚。善画者以虚破实,以实破虚。然所谓“虚实”,有居於笔墨之上者,在物之有无,在象之隐显。虚实有无之间的互相转换,為“幻”,為“化”。在此“幻”非“空”、“无”,而是在显隐生化之间、似有若无之际。“幻”生成变化於有无之间,真性湛然。而此处之“幻”所以得见(现),皆在於“意淡”。虚心淡意,澄怀味象,则万物万象在隐与现之间恍惚幻化,而画意自通达于生成化育之道。
徐龙森的山水实践是他一个人的洪荒世界,虽然其中映射出所有人的山河岁月,但他的山水却绝非传统山水画讲求的“可游可居之境”,山水寂泊茫昧,拒绝人的进入。徐龙森的野心,或许是要颠覆“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的儒教精神,他所要做的,或许是对“天地不仁,以万物為芻狗”的一种应和。“天地為炉兮,造化為工;阴阳為炭兮,万物為铜”。春华秋实,生机勃发;秋收冬藏,枯烂殞灭。
“太古无法,太朴不散,太朴一散而法立矣”,在石涛看来,“法”立於“一画”,所谓“一画之法立而万物着矣”。而《道德经》中云“道法自然。”王弼注曰:“人不违地,乃得全安,法地也。地不违天,乃得全载,法天也。天不违道,乃得全覆,法道也。道不违自然,乃得其性,法自然也。法自然者,在方而法方,在圆而法圆,于自然无所违也。自然者,无称之言,穷极之辞也”。
“道法自然”。道以自然為法,“自然”何以可“法”?在此,“法”就超出了西方自然法(Natural Law)语境中的法令、制度之范畴,甚至超出了“公正”的意义。“法”之為法,通达于自然。而自然一方面通向天地之生成造化,另一方面通向物之自然,即自然之性,也就是“不知其然而然”。
“法”作為“法则”、“公正”的意义在此受到挑战,因法则与公正乃就人道而论,老子所言者却是“天道”。“天之道,损有餘而补不足”,是以為公;“人之道,损不足而奉有餘”,是以存私。老子所言之“天道”有更深远的意蕴,“天地不仁,以万物為芻狗”,天道所“法”之“自然”是无亲、无私、无情的。这一“自然之法”恰是中国山水画之精神所系。山水画讲求“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而此“造化”绝非一山一水,而是生成变化;此“心源”也绝非主体的mind,而是天地之心。天地不仁,天地本无心,画者欲攫取造化之无尽藏,继而為“天地立心”。这正是中国山水画之“不二心法”。明清以降,画者自囚於书斋之内,留连于古人之法,此自然心法寥落已久,此不惟画者之疾,亦為思者之憾。
天地造化皆以自然為“法”,而“自然”之“法”却恰恰超出“仁智之乐”,那是创造与衰朽的永恆轮回。南朝吴均《与朱元思书》中说到:“鳶飞戾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穀忘反。”今日视之,山水之要义又岂止在於卧游畅神、烟云供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