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纽约MoMA近年来少有的抽象艺术回顾大展,《杰克·惠滕:信使(Jack Whitten: The Messenger)》在今年3月底的启幕迅速引来各方关注。近180幅绘画、雕塑和纸上作品系统回顾了艺术家杰克·惠滕60年来的艺术生涯,它被视为该馆5年来最好的回顾展之一。
《杰克·惠滕:信使》展览现场
“我像一台摄影机,而不是讲故事的画家,我所做的只是强调画作本身的物质性”。许多年后,当人们再度忆及这位“新抽象主义之父”,总绕不开他质朴且坚韧的话语。然而与之相对应的,则是他艺术生涯中像炼金术士般不断创新的技术与材料开拓史。
他的艺术实践与历史、音乐、科学等多个领域保持着丰富对话。这些创新不仅拓展了抽象表现的语言,也重新定义了绘画与雕塑、过程与结果、偶然与控制的边界。豪瑟沃斯画廊副总裁马克·佩奥特(Marc Payot)甚至认为,他是美国当代艺术的重要先驱。
惠滕在工作室
惠滕的早年生活充满坎坷,出生在种族隔离时期的阿拉巴马州贝塞默(Bessemer),父亲过早去世后,全家不得不靠母亲打零工维持生计。起初他曾经设想当一名飞行员或者医生,然而参与黑人民权运动的激荡岁月,令他深刻意识到物质世界的政治和文化维度。1960年代在库伯联盟学院(Cooper Union)进修艺术专业后,他开始只身闯荡纽约这座充满各种可能的城市。比起3K党横行的南方,这里的气氛要开放且平等许多。“不论他是黑人还是白人,只要我觉得他有个好点子,我总想着能够当面和他聊聊”。
爵士乐风靡全美的年代,他试图将音乐旋律转译成光线在视觉上带给观众的感受。为表达对音乐家约翰·科尔特兰(John Coltrane)的敬意,惠滕在《光片I(Light Sheet I)》广阔的粉红色背景中嵌入了黑色和绿色的小方块,通过将绳子固定在工作室天花板上的装置,把丙烯酸颜料丝网印刷到画布上。迷彩似的团块,仿佛从黑暗的虚空中涌现出一道光亮,呈现从内部发出的光芒。
杰克·惠滕《光片I》(局部)1969年
他最令人难忘的形象,莫过于使用自己发明的美工器材沉醉忘我地进行创作。在他的工作室,人们经常能看到他像挥舞镰刀收割麦穗一样操纵这个木制装置,将3米多的长臂划过一层又一层的颜料。根据所需的表面效果,他会用橡胶刮板、锯齿梳和金属刀片等附加组件对设备进行改进。
在许多由此产生的画作中,模糊和混合的颜料看起来就像在高速移动。与多数抽象表现主义追求的效果不同,他的创作引入了一定程度的机械控制,同时仍保留了手工制作的微妙变化。作于1977年的《厄普西隆II(Epsilon Group II)》即完美展示了这一技术的成熟运用。画面上的平行线条既精确又有机,仿佛地质岩层或声波图像,暗示着自然力和时间流逝的痕迹。
惠滕在创作中
技术创新背后,是一套严谨的工作方法和哲学思维。他将自己的艺术实践描述为“概念性的运用”,强调对创作过程的系统化思考。与许多凭直觉工作的艺术家不同,惠滕经常预先规划技术流程,甚至制作详细的草图和研究材料。但他同时也为偶然性和材料自身的特性留出了空间,使作品最终呈现能够超越最初的构想。这种控制与放任之间的辩证关系,是惠滕原理的精髓所在。
"花生奇才"乔治·华盛顿·卡弗
对材料不拘一格的态度,深受他早期经历的影响。黑人科学家乔治·华盛顿·卡弗(George Washington Carver)从花生中提炼出颜料和染料的发现,把令人不屑的油料农作物变成工业用品,让惠滕从孩提时代就羡慕不已。对材料转化的痴迷,贯穿了惠滕的整个创作生涯,使他的艺术实践既具有科学实验的严谨,又不乏个性化的诗意表达。
杰克·惠滕《破碎空间》1974年
1974 年,惠滕在纽约州罗切斯特的施乐公司参加艺术家驻留项目期间,尝试了该公司新推出的打印机、复印机和电传技术,采用了干静电和平板印刷。干颜料或碳粉不再与粘合剂或乳剂结合,而是通过加热来固化。在某些情况下,惠滕会用平刮刀将碳粉直接涂在纸上,并使用加热灯来固定图像。
他相信颜料不仅是表达的工具,其本身就是表达的内容。通过将颜料从附属地位解放出来,赋予它自主的物质存在,惠滕挑战了西方艺术传统中形式优先于材料的等级观念。他的作品证明材料的物质性不仅服务于形象,其本身就可以成为思考和感受的载体。
杰克·惠滕《特别检查》1974年
革命性地使用丙烯颜料,构成了他大胆拓展艺术实践的核心。1970年代,他发现将液态丙烯倒在玻璃板上控制其干燥过程,然后将形成的薄膜剥离,分离出一层较厚的丙烯颜料,可以做成独立的媒介。这彻底改变了惠滕对绘画维度的理解,赋予了颜料前所未有的自主性,模糊了绘画与雕塑、二维与三维之间的传统界限。既保留了绘画的色彩和平面性,又拥有了物体的物质存在感,这种双重特性成为他艺术语言的标志之一。
杰克·惠滕《水晶宫》2014年
1990年代以后,惠滕将材料实验推向更极端的领域,发展完善了他称之为“镶嵌结构(Tessellated Constructions)”的技术。这种方法将干燥的丙烯酸漆片作为镶嵌块,不均匀地嵌入湿漆中,创造出类似马赛克但更具物质深度的效果。通过反复层叠丙烯色带,惠滕成功地模仿出马赛克镶嵌在湿砖石上的视觉效果。
活像个用手工雕刻电脑芯片的匠人,“当我把它分解成我所使用的这些小块时,它就像一个像素,信息被编码到这个过程中”。这些作品从远处看呈现统一的图像,近观则显露出复杂的物质结构,邀请观众在宏观与微观视角之间不断切换,体验绘画表面的多重现实。
杰克·惠滕《黑色巨石II》(局部)1994年
除此之外,他还将大量非传统物质引入绘画领域,“黑色巨石(Black Monolith)”系列尤其体现了这种大胆的材料融合。在1994年创作的《黑色巨石II》中,惠滕惊人地混合了糖、蜜、铜、盐、煤灰、巧克力、洋葱、香料、铁锈、蛋壳等非常规材料。这些物质的选择绝非随意,每一种都承载着文化记忆和历史共鸣。糖蜜让人联想到奴隶贸易中的商品流通,铁锈暗示着时间的侵蚀和工业历史,而蛋壳则象征着脆弱与保护。
杰克·惠滕《黑色巨石II》(局部)1994年
通过这些材料的物质性,惠滕将抽象绘画与社会、历史和非裔美国人的经历紧密联系起来,创造出一种既形式严谨又内涵丰富的艺术语言,常常包含着对社会现实的隐喻性回应。这使他能够在保持抽象纯粹性的同时,使作品承载文化记忆和历史反思。介于机械自动化与深刻个人表达之间,这种独特的平衡使他既不同于纯粹直觉驱动的抽象表现主义者,也不同于完全去除主观性的极简主义者。
杰克·惠滕《黑色巨石X》(局部)2016年
“作为一名抽象画家,我采用不可视的东西作画。今天谷歌可以为世界提供一张完整的地图,却无法这样描述我们的灵魂,这让我很感兴趣。”他认为抽象具有独特的认知潜力,能够表达那些无法通过具象形式充分传达的心理和社会现实。尽管他早期受到德·库宁、罗斯科等人的影响,但他很快发展出了更加系统化、过程导向的工作方法。与强调自发性和情感直接宣泄的姿态绘画不同,他善于将激情纳入理性结构。
杰克·惠滕《厄普西隆II》1977年
在非裔美国艺术的发展脉络中,惠滕占据着承前启后的关键位置。收藏家帕梅拉·乔伊娜(Pamela Joyner)曾表示,诺曼·刘易斯(Norman Lewis)是惠滕的精神偶像。而在宣布代理惠滕作品的豪瑟沃斯画廊眼中,惠滕“同时对物质性、政治和形而上学保持警觉”,为年轻一代艺术家如马克·布拉德福德(Mark Bradford)等开辟了可能性。这一谱系脉络,显示了惠滕如何将抽象表现主义带入了新的领域。
2012年,泰特美术馆正式收购《厄普西隆II》,显示了国际艺术机构对其作品价值的认可。时任馆长尼古拉斯·塞罗塔(Nicholas Serota)将惠滕描述为值得被“重新发现”的艺术家,暗示了惠滕艺术的持久价值和被重新评估的过程。
奥巴马总统为惠滕颁奖
奥巴马总统任期之内(2009-2017),是黑人艺术家市场发生显著增长的关键阶段。惠滕作品的市场表现,亦在此时随之得到提升。其声望则于2016年奥巴马为其颁授美国国家艺术奖章时,达到了新的高度。正如斯旺拍卖行(Swann Auction Galleries)部门总监奈吉尔·弗里曼(Nigel Freeman)所指出的:“无论藏家属于哪个群体,如果他们收藏抽象表现主义的话,早晚会想到需要一张诺曼·刘易斯的作品。”这种变化同时也适用于惠滕的市场地位,使他逐渐被视为战后美国抽象艺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而不仅仅作为“非裔艺术家”这个笼统标签下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