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民营美术馆作为一股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兴起的新生力量,已经成为公立美术馆体系之外至关重要的文化补充和发展引擎。它们凭借更灵活的机制、更多元的视角和更强的实验精神,深刻地推动了中国当代艺术的生态发展,并在大众美育建设的版图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它们是中国文化事业从单一走向多元、从精英走向大众这一历史进程中,最生动、最活跃的注脚。
从时间线来看,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的发展历史其实并不算长。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民营当代艺术美术馆才开始较大规模地出现,虽然也经历了二、三十年的发展历程,但对于很多民营美术馆来说,路依然并不好走。近两年,在全球不确定因素下,一些民营美术馆宣布暂时或永久关闭,还有很多已陷入运营困境,进一步揭开了中国民营美术馆在经历了十余年“黄金时代”的狂飙突进后,所面临的深刻且普遍的结构性困境。
从2013年到2016年,99艺术联合文化部艺术司、上海市文化广播影视管理局、宁夏回族自治区党委宣传部、宁夏回族自治区文化厅、龙美术馆、上海21世纪民生美术馆、银川当代美术馆等单位、机构,连续举办四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邀请众多国内外馆长共同讨论中国民营美术馆的发展之道。
十年过去,这四届论坛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这一领域从各自生长到寻求专业自觉的探索之路,清晰地梳理出中国民营美术馆在发展过程中取得的显著成就,以及至今仍在努力克服的深层挑战。
首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议题
以史为鉴,
哪些生存、发展之路仍然适用?
战略定位与学术深化的确立
民营美术馆的发展,经历了一个从“为爱发电”的激情投入到理性寻求差异化发展的转变。首届论坛(2013年)的主题还是宽泛的“发展之路”,反映了初期的迷茫与探索。而仅一年后,第二届论坛(2014年)就迅速聚焦于“战略定位与运营策略”,到了第四届(2016年)更是深入探讨“学术定位”。这一议题的演进,标志着民营美术馆的集体自觉:要想生存和发展,必须摆脱同质化,建立自己独特的品牌和学术身份。
第二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议题
“推倒围墙”:公共教育的创新与拓展
随着社会角色的深化,民营美术馆日益认识到自己不仅是艺术殿堂,更是城市的美育空间。美术馆不再满足于传统的讲座和导览,而是积极探索如何“推倒美术馆的围墙”,将艺术的滋养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
在论坛中,一些馆长提出“流动美术馆”的概念,即主动将展览和艺术项目带入医院、学校、社区甚至商场,让原本没有机会接触艺术的公众能够参与其中。此外,许多美术馆在公教项目的策划上不断创新,通过举办丰富的讲座、工作坊、影像放映等活动,将美术馆打造成一个活跃的文化发生地,吸引了大量年轻观众。这些努力极大地提升了美术馆的公共形象,强化了其社会价值。在网络经济时代,也能够极大地带动门票与主题活动经济。
第三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议题
多元求生:运营管理的模式更新
面对严峻的生存压力,考验的是民营美术馆在运营管理上的创造力。不再局限于门票和衍生品销售,而是探索更多元的“自我造血”模式也是当下的一个重要议题。
通过艺术酒店、设计中心和商业空间相结合,打造独特的“艺术综合体”。这种模式也在被一些美术馆所采用,不仅为观众提供了全新的文化消费体验,也为美术馆带来了酒店、餐饮、零售等多渠道的收入,增强了其独立运营的能力。
第四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议题
不确定的今天,
中国民营美术馆如何突围?
资金、政策、人才和战略这四大核心挑战,依然是制约民营美术馆走向成熟与稳定的关键。这条从“私人乐园”到“公共殿堂”的道路,依然任重而道远。环境变化日新月异,十年前的环境与形势与今日相比无法同日而语。在全球范围内不确定的环境下,在不断有民营美术馆陷入生存危机的十字路口,怎样做有可能柳暗花明?
2023-2024年,99艺术对中国一些美术馆馆长进行了系列专访,就新时期中国美术馆发展现状、困境和解决之道,进行了新的深度探讨。也许这些宝贵的经验,能够为复盘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至今之现状,并为未来可持续发展提供一些有效的思路。
建设规划与定位策略依然是建馆的前提
美术馆的建设需要经历深思熟虑的过程,无论是投资方还是管理者都要有长远的眼光。
红砖美术馆馆长闫士杰曾指出:“对美术馆自身的构建,要有长远的规划。现在有实力能建得起美术馆的很多,但往往夭折在起点上。一个美术馆建立前,要真正研究美术馆的运行规律、空间尺度等,也要细化到运营成本乃至采光等方方面面的需求。建筑大师往往是在表达建筑的美学,不会太多考量展览的需求与功能。国际上,建造美术馆的同时往往考虑仓库的安排。同时,馆藏作为美术馆的立馆之本,随着展览数量的增加,藏品系统的完善也会使美术馆的发展少走很多弯路。”
在四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中就曾有国外美术馆馆长指出,许多美术馆经营困难的根本原因在于“市场定位不清,人们感受不到它独特的文化氛围”。这一现象在今天仍然普遍存在。
同时,明确的定位策略是让一座美术馆的各项工作可以有条不紊地开展的基础。在谈到定位问题时,和美术馆馆长邵舒指出,其美术馆的定位为:“收藏是基础,以收藏服务展览、以展览完善收藏,二者在互补中强化美术馆的定位,最终为的是普及和传播文化艺术多元不定的形式与观念。”这一明确的定位,保证了美术馆在可持续的展览、收藏、公教等系统项目中保持清晰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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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中间美术馆自创立以来,内容一直都是由专业的策展人和艺术家主导,以此为基础,馆长卢迎华曾表示:“通过中间美术馆的实践,我们希望展现当代艺术学科建设这一议题的迫切意义,为中国当代艺术史研究的学科建设作出持续的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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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弃追逐热点、包罗万象的模式,选择一个明确的细分领域进行深耕,从“大而全”到“专而精”,塑造差异化的品牌身份对一座美术馆的长久发展至关重要。
同时,美术馆的定位也直接关系到“为什么要做美术馆”这个底层逻辑的问题。
曾担任多家美术馆馆长、负责人的张子康就曾讲到:“美术馆的属性是社会化属性,需要借助社会资源来形成价值,然后再放大价值,从而回馈于社会,形成美术馆与社会的联动,这是建设美术馆的基本理念和逻辑。”
如何建立一个可以持续生长的美术馆?张子康也给出了答案:“首先,清晰美术馆的社会属性;第二,美术馆需要借助社会资源形成价值,再放大价值回馈和服务社会,而不是将个人的喜好、观点输出给社会;第三,美术馆对自己的学术定位要清晰。美术馆是用学术,而非商业来建构和推动价值的机构。所以,如果混淆了这两者,美术馆就是无效的,是浪费资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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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高歌猛进调整为细水长流
过去十几年,中国民营美术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完成了“硬体”的跨越式发展。一座座由国际顶尖建筑师设计的宏伟建筑拔地而起,但这也意味着在开馆热度和流量浪潮褪去后,美术馆不得不面对巨大的运营成本问题。
高配置的美术馆与巨大的日常运营成本是成正比的。然而,高级的成本控制,并不是削减预算,而是改变支出结构的性质,让原本纯消耗的成本变为具有增值潜力的投资。
武汉合美术馆执行馆长鲁虹也阐述了他的观点,认为在建设初期,美术馆需要思考将建馆资金进行合理分配,比如留出相当一部分资金用作后期的持续投入,以此避免后继无力。毕竟,建成美术馆的物理形态只是万里长征的第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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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时,从展览策略上说,从“依赖空运”到“激活馆藏”也不失为特殊时期的折中之道。
比如,将展览重心向“馆藏研究性陈列”倾斜。系统性地梳理和活化自有藏品,策划一系列有深度、有故事的原创展览。这不仅能极大削减“空运”展品带来的天价成本,更能沉淀美术馆的学术品牌,形成独一无二的核心竞争力。一个基于馆藏的展览,其成本可能仅为同等规模国际特展的几分之一。
再比如,可以努力把展览的数量降下来,并把质量提上去。鲁虹对此也曾谈到:“我在参观国外美术馆时,还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现象,即他们不仅有明确的学术定位,而且将有限的财力、物力集中在了做少数的优质展览上。我曾经在《中国美术报》上写过一篇文章,强调中国的美术馆展览在当下不是少了,而是多了,在这方面应该向国外的同行学习。”把多个展览的经费和人力物力集中在一个展览,展览才有可能做得好一些。
照搬海外的运营、管理模式可行吗?
中国民营美术馆在发展道路上都必须思考“根本路线”问题。“选择性吸收”与“在地化改造”,是解决西方先进的运营经验落地后水土不服的关键。
西安美术馆馆长杨超曾指明:“在国内,几乎所有的美术馆在发展初期所运用的模式都来自于西方。但西方美术馆的运营模式被原搬到中国之后会出现水土不服的问题,因为我们的社会制度、文化环境、经济模式等都与国外不同,所以美术馆管理,需要结合中国的实际情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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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个过程中,一些美术馆也在用实践进行管理上的迭代升级。比如和美术馆“不再有设立传统的展览执行、媒体宣传、公共教育、市场推广和学术出版等部门,而是由十余人组成的——内容生产与对外合作两大模块。将凡是与内容生产相关的,无论是展览、公教、修复、研究、出版、设计、影像制作等都合并到内容生产模块,另一模块只要想办法怎么让美术馆活下去。”邵舒曾谈到。
鲁虹也分享过武汉合美术馆的经验:“我曾经于国外一些优秀美术馆做过考察,现在回想起来,印象很深的是对德国杜塞尔多夫美术馆的考察,最令我吃惊的是,这个馆一共只有6个人的编制。当时我想,6个人怎么能做成这么好的一个美术馆呢?后来得知,他们的运行方式是把一切问题社会化,即把财务、保安等工作都社会化了。”“我一直在尝试怎么把杜塞尔多夫美术馆的管理经验与中国现实结合。具体说,我们实行的是一部一人、一人多岗的原则……实际上,只要人选对了,越少越好。”
完善的赞助人、理事会制度
四届“中国民营美术馆发展论坛”都在呼吁建立完善的艺术品捐赠免税制度,但时至今日,这一问题似乎依然是中国民营美术馆在发展过程中的“不能承受之重”。一个良性的、被税收优惠政策所激励的捐赠体系,是维持非营利文化机构活力的命脉。西式理事会、捐赠制度依托的是社会各个环节对艺术的尊重、热爱与文化共识。这一方面我们依然任重道远。
在民营美术馆多重模式发展的阶段,必然会涉及到与商业的连接。这方面也有很多国际经验可供参考,比如会员体系、艺术衍生品等,通过这些方式在赞助人制度之外,也能帮助美术馆实现自我造血。
但是衍生品如何开发也存在问题,如张子康所说:“美术馆做艺术衍生品与一个品牌机构或者文化机构做艺术衍生品有什么区别?优势在哪儿?劣势在哪儿?这些问题很少有人讨论。美术馆的优势是拥有一定的社会资源,通过与这些资源的联动,能够形成对美术馆发展的推动。所以通过美术馆的学术专业性、社会影响力,可以开发和推广更多真正有艺术价值的衍生品,这是美术馆做艺术衍生品的优势。但是我们也能看到,很多美术馆里摆放的艺术衍生品跟这个美术馆本身是没有关联性的。”
然而,中国民营美术馆的自我造血只能是一种对运营成本的补充,从世界范围来看,完全靠门票或衍生品等形式来实现完全自我造血是难的。同时,如果商业逻辑过于强大,艺术从业者很难开展专业的实践。一座美术馆还是应该交给专业的人来做专业的事。
在当下的环境中,也许比以往更需要有情怀的企业和企业家的大力支持,共同推进中国的美术馆和文化艺术建设。当然,这其中也有很多方面缺乏讨论与实践,比如文化与产业如何有效连接?包括大力发展“美术馆+”的复合业态,通过艺术酒店、设计商店、高端餐饮、场地租赁、IP授权等,让商业运营收入成为现阶段平衡运营成本的核心支柱,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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