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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话托尼·布朗 × 俞可:“数字艺术”过时了吗?

来源:99艺术网 作者:魏娜 2025-09-22

艺术家托尼·布朗(Tony Brown)

科技正悄无声息的重塑着我们与世界和自我的关系。它带来便捷,也带来疏离;它制造幻觉,也揭露真实。在这场席卷全球的数字化浪潮中,人与技术的关系,逐渐从“使用”走向“共生”,也催生出对科技人性化的深切渴望。一个更智能、也更需温情的“后数字时代”,正在我们的期待中逐渐成形。

在这样的语境中,​成都K空间期望借由展览“棱镜”,展开一场关于技术、艺术与生活之关系的深度连接。​展览艺术家托尼·布朗(Tony Brown)早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活跃于卡塞尔文献展、军械库艺术博览会等重要平台,他以技术为笔、以提问为轴,在艺术、设计、建筑与教育多个领域持续推动新科技与人文价值的融合。

正如本次展览策展人俞可所言:“托尼·布朗以不同的视觉,展现出他创作上的前卫与反思。他跨越媒介与学科的边界,主动介入科技叙事,试图以感性调和理性,以诗意回应算法。”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今日在成都K空间盛大开幕。艺术家围绕“后数字”艺术,在主体情感化感知维度上展开了诗意探索。99艺术采访艺术家及策展人,就城市感受、空间认知、展览构想、创作方法,以及从数字到后数字审美经验的转换等主题进行了探讨。

托尼·布朗在展览现场
K空间

早年经历

与中国情怀

作为创作者,托尼·布朗(Tony Brown),一位未被完全发掘与关注的宝藏艺术家,早在1992年,他的大型多媒体装置作品就参加了卡塞尔文献展,并在随后参与全球各地重要艺术机构展出。尽管在艺术与商业结合愈发普遍的当下,他拒绝复制自己曾获得成功的作品,转而持续进行探索更新和突破艺术边界的创作。

作为教育家,托尼·布朗曾先后在加拿大康考迪亚大学和渥太华大学、法国国立高等美术学院、巴黎帕森斯设计学院、中央美术学院和北京师范大学担任教授,是中西教育体系的参与者和构建者,更是在跨越多重文化的过程中,成为不同国家艺术教育发展的见证人。

当下,艺术家托尼·布朗已定居中国,并持续进行他的艺术创作与艺术教育事业。实际上,他与中国的渊源早在童年时期就埋下了种子,对于这位出生于英国,后移民到加拿大,之后又在法国教书的跨文化艺术实践者,最终在人生的下半场长居中国。这对于他的艺术创作会带来怎样的新可能?

《风暴将至》于《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风暴将至》作品局部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您什么时候第一次来到中国?

托尼·布朗:

在2000年的时候,法国教育部在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甄选代表法国政府出访中国进行文化艺术交流的高级人选时,巴黎美院最资深的一些教授被问到“是否有人愿意去中国?”,我是唯一一个举手的人,其他教授们都惊讶地看着我。记得我刚落地中国机场,那里人很少,只有几辆汽车,却有很多自行车。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中欧之间往返,从事艺术和教学管理工作。2019年以来,由于旅行不便,我从巴黎高等美术学院申请退休后,便定居北京,之后再也没有回过法国。

Q:
早年您与中国文化曾有着颇为有趣的邂逅?

托尼·布朗:

当我随父母移民到加拿大时,我穿着校服,带着口音,其他男孩常常欺负我。我的父母决定送我去学习武术来自卫。当时,我们所在的城市只有一所武术学校,由一位中国教练经营。最初教练花大量时间教我如何正确的鞠躬,我的父亲很失望,怀疑在浪费学费,而等过了几个月,十岁的我已经能轻松的将他打到在地。

实际上,相比于武术技巧,这位中国教练的观念对我产生了更深远的影响,他总是问我:“你为何追求力量?”后来等我长大后才意识到,关于力量背后的精神内涵,是一个更深层次的哲学问题,更是他文化的一部分。而我在不知不觉中,也在学习这种文化。

中国文化有一种非常有趣的结合:一方面有着深厚的精神内涵,另一方面又极度务实。这种结合在西方人看来是矛盾的,他们将这两者视为对立的力量,而在中国,它们却能够共存。

当我第一次来到中国时,我被深深震撼了。此前我居住的巴黎,是一座充满历史底蕴的城市,它曾是工业革命的试验场,承载着过去的辉煌。然而,当我放眼中国时,我看到的是一个以令人难以置信的速度迈向未来的国度,这种发展背后有着诸多复杂而深刻的原因。我心想,我更愿意成为这个未来的一部分。

托尼·布朗,《飞鸟》
纸上作品,56 × 7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7年

从格林伯格到机械臂

不断坚守的艺术信念

艺术家托尼·布朗(Tony Brown)创作中

作为IBM计算机工程师的儿子,托尼·布朗8岁就能在二进制计算机上进行编程,并对机械、建筑、工程等有着天然热爱,也一直对于建筑、设计、科学与艺术之间的关系感兴趣,但由于当时刻板的艺术教育体系,托尼·布朗只能在二维绘画、素描和三维雕塑之间做出选择,而当他读到研究生时,才得以坚定地将专业转向更具开放性的装置和雕塑方向。

实际上,少年托尼·布朗所接受的学院美术教育,正值将格林伯格所倡导的精英艺术奉为“正统”,而彼时,以安迪·沃霍尔为代表的波普艺术和马塞尔·杜尚为代表的实验艺术正以前卫者的姿态登上时代舞台。

有趣的是,托尼·布朗当时的研究生毕业论文正是关于康德和格林伯格,但在之后,他的艺术实践却坚定不移地选择了另一条路。

托尼·布朗,《两个细胞》
纸上作品,76 × 5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7年

Q:
了解到您曾有过一段有趣的经历,和格林伯格共进晚餐并展开讨论,您的研究生论文还是关于康德和格林伯格的,但之后的创作实践似乎与格林伯格所倡导的精英艺术大相径庭?

托尼·布朗:

在一次晚宴上,我向格林伯格提问,如何看待当今世界面临的问题。他回答说,穷人、黑人和年轻人不知道自己的位置。从这一刻开始,我就完全无法认同他的立场。

他的早期著作的确学术性强、有趣且富有洞察力。但不幸的是,我认为他后来变成了一名思想上的教条主义者和种族主义者。如果说格林伯格是一个纯粹的学者,只能说他对艺术的理解过于“纯粹”。无论从政治还是意识形态的角度,我都对他持强烈的反对态度。他甚至在学术上滥用康德的系统哲学来为自己的观点服务。

但如果你问我是否受到抽象艺术的影响,我的回答是:是,也不是。

我小时候喜欢去图书馆,尤其是去艺术区。有一天,我偶然翻到一本关于书法和禅画的书。我注意到,中国的书画往往更多地使用圆形而不是方形。后来我明白了,西方体系是基于更僵化的二元对立的笛卡尔式思维“方形”,而中国体系则基于更流动的“圆形”系统。

回到格林伯格对抽象艺术的讨论,从这个角度来看,中国书法和中国抽象艺术的历史从未被纳入他的范畴。很多年前,我问自己为什么。当我第一次看到中国街头画家用毛笔蘸水在街上作画时,随着水迹的干涸,画作逐渐消失,我被深深吸引住。

这正如我们当下的创作方式,新媒介、新技术使艺术家能够以一种与当代社会息息相关的方式表达自我。现在,艺术家们借助视频、3D打印等技术进行不同方式的创作,展现出艺术无限的可能性。绘画、雕塑、摄影这些艺术形式之间的界限都已然模糊。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您擅长在艺术创作中融入科技元素,从3D打印技术、机器人到计算机编程,从传统教育的禁锢中走出实际并不容易,您是如何做到的?

托尼·布朗:

在大学本科期间,我一直进行着架上绘画,而在研究生学习阶段,我决定停止绘画,我不再对其抱有热情,我更希望去拓展,而不是禁锢在狭小的领域。格林伯格的一个原则是“种族纯粹主义”——即绘画与雕塑的纯粹性。我对纯粹主义的看法与他截然不同。我更倾向于“融合”,喜欢将那些通常不被放在一起的事物组合起来。

但这在当时却招致了一些不理解,我的导师得知我的决定后,简直要发疯了。我别无选择,只能离开那所学校,转到另一所学校去。这个过程是一种挣扎,道路并非总是清晰的,而在这样的过渡中,坚守自己的信念体系至关重要。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您1982年就完成了早期机器人装置,结合您之后的创作,您似乎对于机械、技术有着某种执着的热情?

托尼·布朗:

我的技术背景源于我的童年,我的父亲是一名工程师。我从小就开始学习编程,并对工程问题和科学充满兴趣。对我来说,铅笔是手的延伸,同样,机器臂也是我手的延伸。

科技的影响是深远的。我常常提到古登堡印刷机,它彻底改变了社会的意识,因为书籍突然可以被印刷出来,而不再是僧侣手工书写和绘制的产物。在20世纪60年代和70年代,计算机开始广泛普及。此前,计算机是大型机,只有少数人能够接触。然而,随着苹果笔记本等个人电脑的出现,人们开始用它们进行平面设计等工作。对我来说,人工智能也是如此。

人工智能与机器人技术深刻地影响了我们的大脑和身体,延伸出一种与人的新型关系。在这个背景下,作品的创作、展示,与公众的关系以及在公共环境中的价值也都随之而变,而我也更想试着把艺术带给普通人,而不是带到博物馆。

托尼·布朗,《自由落体》
进口水彩纸喷墨,142.5 × 103 cm,2025年

托尼·布朗,《几何》
进口水彩纸喷墨,129 × 91.5 cm,2025年

突破新媒体的局限

拒绝传统“黑立方”

在本次K空间的展览中,如星群在黑暗中自我裂变的《风暴将至》系列,恰似细胞般有机涌动——他将宇宙的宏大与生命的微小,通过几何与光连接起来,形成一种既理性又充满灵性的视觉诗篇。

Q:
本次展览中最为亮眼的《风暴将至》系列装置,聊聊它的创作灵感?

托尼·布朗:

“风暴将至”概念来源于长久以来我对物理学的兴趣与思考。宇宙间无论是最宏观还是最微观的事物,例如一颗星星或一个细胞,在物质的基本层面具有几何相似性。而物质之间的这种关系,也是我理解宇宙、身体、生活以及自身存在的途径,只是我更喜欢以形式、结构、元素等可以被感知的艺术方式呈现出来。最初,我选择了逆转录病毒的结构模型和它们结合与变异的能力作为创作的参考,并在持续的数字探索中,融入了巴克敏斯特富勒烯分子结构(它以建筑师巴克敏斯特·富勒而命名,通常被称为巴基球)的形式特点,创作出既似星团又似细胞突变的有机形态。

《风暴将至》中那些放大的分子结构雕塑是用多台3D打印机矩阵化生产出来的,它们是我与我的团队以及机器人共同合作的结果。​对新技术和新媒介的应用一直是我创作的核心。​早在十多年前,我就开始使用专门的3D数字软件展开这个细胞系列的创作直到今天,并且尝试了多种输出方式:数码图像打印、人机交互机械装置绘画、影像装置和3D打印雕塑。

《风暴将至》作品局部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拒绝被称为“新媒体艺术家”?或者简单的被归类为“数字艺术家”?

托尼·布朗:

部分人对新媒体艺术的理解过于“数字至上”,更注重其技术形式,而不是技术的内涵和内容。许多早期的数字新媒体展览实际上是传统艺术博物馆的反面,传统的“白立方”被翻转成了“黑立方”,一种假设的意识黑盒子。如今,我们正面临新一轮工业革命,而那个时期许多所谓的“新媒体艺术”作品如今看起来已经“过时”,并且不再那么有趣了。当然,也有一些非常出色的艺术家,比如比尔·维奥拉(Bill Viola)和加里·希尔(Gary Hill),他们虽然被称为数字媒体艺术家,但其实他们的作品更多地是在传统内容导向的视频艺术范畴内。通常受到被称为“白盒子”的传统的博物馆批评,然而,新媒体艺术往往意味着在这些“黑盒子”里面充满了视频投影和数字装置,它逐步形成了自己的规范模式与学院体系。

随着我们从数字世界迈向后数字世界,或许我们会更多地回归到现实世界,而这个现实世界将介于数字与实体之间,在艺术领域也是如此。在今天的讨论中,人们总是提到“数字艺术”,我也曾被称作数字艺术家。但我一直强调,我不是数字艺术家,也不是那种新兴的数字艺术家。我不想被简单地归类于数字领域,就像绘画、雕塑这些传统艺术形式一样,它们从19世纪开始就逐渐融合,如今这种界限已经越来越模糊了。这正是后数字时代的特点。它是高度数字化的,但又与人们以一种极为现实的方式有着紧密的联系。

托尼·布朗,《抽象》
纸上作品,56 × 7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6年

“后数字”时代

如何更具人性化?

针对自己的创作,托尼·布朗提出了“后数字”概念,希望以一种更具人性化的方式进行创作,加强作品与当代人从身体到精神的链接,反对那些被艺术市场高度规训后的标准化产出。

正如本次展览策展人俞可所言:“后数字艺术”从一开始就不是某种固定风格,而是一场持续进行的思辨与实践。它致力于在虚拟与现实、身体与机器、生物结构与信息流之间建立新的感知链接,重塑艺术家的角色,用不一样的媒介重构观众的体验。

托尼·布朗,《闪电》
进口水彩纸喷墨,156 × 96 cm,2025年

Q:
我们要如何理解您所说的“后数字”?

托尼·布朗:

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后数字”这个概念其实已经相当普遍。但如果要说明它,还得先聊聊“数字”。21世纪的人类生活实际上经历了一场“数字化”的革命,数字技术通过智能手机、智能汽车、互联网、物联网等数字人工物与我们的日常生活、身体感受和情感结构产生了密切的关联。曾经的文盲时代已经过去,我们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依赖纸质书籍,而是更多地开始使用数字媒体。这场革命的影响力巨大,让一切在短时间内发生着改变,人在不断地被数字技术重构。然而,这场革命在某种意义上正在走向终结。

“数字”本身即使是一个非常有价值的元素,但完全以技术为核心和终点的数字世界在某些方面会让认感到疏离,它应该产生更加人性化的转向。今天,​过去那个纯粹的数字世界正在迈向一个数字与实体相结合的新世界,即“后数字”。​在制造业中,前几年就已经出现了从纯粹的数字技术向信息+实体制造的转变。尤其是汽车制造领域,像特斯拉以及中国自己研发的电动汽车,都体现了这种转变。转变过程中,数字化与实体特质、生产过程的深度融合,让曾经的机器手臂成为人类手臂延伸的想象,能最终以实体形式被制造出来。随着整个社会从数字进入后数字,我们也会更多地回归到现实世界。

托尼·布朗,《双生花》
进口水彩纸喷墨,96 × 122 cm,2025年

“后数字”时代已然到来,人工智能是其中的一部分。​人工智能是我所说的更广泛的机器人技术和数字化现象的一部分。它可以被用来赋予数字化以人性,而不是使其去人性化。​这正是我在我的工作中努力去做的事情。

Q:
“后数字”概念又如何体现在艺术创作当中?

托尼·布朗:

“后数字艺术”可以被看作是融入实体之中的数字艺术。《风暴将至》的创作就体现了这种转变,它不仅仅局限于数字世界的技术探索,而是将数字技术转化为与现实世界的融合,转化为思想表达和生命感知的一种形式。

对年轻一代来说,现在的问题是得把他们的注意力从纯粹的虚拟拉回到现实世界;但老一辈,还需要多关注数字趋势。之所以会提出“后数字”的概念,就是对年轻一代而言,除了虚拟世界,他们更要意识到得回到现实里,但并不是停留在过去的现实中,而是用高度的数字化来与现实进行一次升华式的结合。

托尼·布朗,《流星》
video影像,1分01秒,2021

Deepfake?

艺术中的“深度伪造”

近年来,托尼·布朗亦持续进行着架上绘画的探索和实验。那些看起来极具抽象特征的绘画作品,极具视觉表现力,但若追溯其创作方法,那些看似精致的构图和细腻的笔触实际上均有机器人绘制,托尼·布朗设置了一套电脑系统,精心“伪造”了这些似乎属于人类的创作。

Q:
聊聊本次展览中“深度伪造”这一概念?

托尼·布朗:

我希望能在这个展览中呈现出自己对当下后数字时代的观察与反馈。例如现在常被提及的 DeepSeek是中国AI的大模型,但它延伸出另一个概念Deepfake,叫“深度伪造”。随着人工智能的介入,图像的真伪已难以轻易判断,而 Deepfake所指向的 “深度伪造”,正是在后数字时代被提出的重要议题。

展览中具体的呈现主要依托空间里的三面墙,​一面是 “真实”,一面是 “谎言”,还有一面在真实和谎言中间,形成一种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有趣对话。​西方文化里有种精神,要么 “是”,要么“不是”,不管是证伪还是辨真,这种“是”与“不是”之间的二元对立观念一直是主流思想。相对而言,中国文化一直以来就不是二元论的思维体系,要么被看成一个整体,要么存在很多灰色地带,很多时候是既“是”又“不是”。有趣的是,今天人工智能技术的发展恰恰倾向于中国思维,从最开始简单的“是”与“不是”,到现在最大的挑战却是让人工智能能形成“模糊”认知。所以,我希望将这次展览空间看作一个搅拌机,把真的假的全部揉在一起。

托尼·布朗,《涡旋》
布面喷墨与丙烯绘制,96 × 146 cm,2025年

托尼·布朗,《树与鸟》
进口水彩纸喷墨,112 × 199 cm,2025年

Q:

那些黑白的类似版画的创作,其实也是您的“深度伪造”?

托尼·布朗:

是的,猛一看,画面特别像版画,凑近了才发现,那些线条是画出来的;再仔细了解,不是人直接画的,是利用编程操控机器人画的,这其实是伪造后的视觉效果。在人工智能时代关于图像观看的“真”和“假”,是个特别有意思的命题。

托尼·布朗,《飞溅》
纸上作品,76 × 5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6年

99艺术采访

本次展览策展人俞可

策展人俞可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聊聊您策划本次展览的机缘?

俞可:

2025年3月,我与托尼·布朗初次相遇。正是由于他长期对物理学和艺术转换保持研究热情,并善于将宏观宇宙结构与微观生物单元通过几何与形式联结起来,再以装置、雕塑和数字影像等媒介实现为可被感知的艺术现场,使得我们一起共同面对艺术未来的机会成为可能。

值得一提的是,艺术家擅于将人工智能、参数化设计、3D打印等技术融入创作。例如在他作品《风暴将至》中,艺术家使用多台3D打印机进行矩阵化协作生产,将制造、安装与展示过程本身转化为一件全景式“过程雕塑”,以此挑战传统艺术对象的静态属性,也拓展了观众对空间、材料和生成关系的认知体验。这种对过程的强调,不仅揭示了数字制造的本质,也将艺术从封闭的物体中解放出来,成为一个开放的、动态的事件。

另外,托尼·布朗以充沛的诗性想象力与视觉控制力,将数字模型中虚无的图形符号,通过实体制造转化为可触摸、可共鸣、有质感的星云结构。这些作品既是个体认知宇宙与自我存在的感知接口,也是数字艺术打破白盒子空间、进入公共场域形成新文化景观的积极尝试。这里他用数字艺术扰动了日常经验的边界,激发人们以新的方式感受世界、联结彼此。

《风暴将至》这样一件在“后数字”语境下拓展具身经验的代表性作品,它也直接促成了“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这一展览的诞生。展览希望通过托尼的作品,邀请观众一起重新思考技术、自然与人类命运的关系,如何在数字日常中寻找那些被遗忘的感知与情感。

《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展览现场
K空间

Q:
如何理解展览名称“棱镜”?

俞可:

展览以“棱镜”为名,意在突出托尼·布朗这个创作案例如何在当下艺术实验中,合成技术人文光谱的分解与重构。从“数字”到“后数字”的变迁,不仅标志着技术成熟度的提升,更是一种认知与文化的转向:技术不再是冷漠的外部工具,而是内在于人类命运的历史力量,它深入地参与了我们如何感受、如何审美、如何交往甚至如何回忆的方式。

托尼·布朗,《白蛇黑蛇》
纸上作品,76 × 5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7年

托尼·布朗,《细胞分裂》
纸上作品,56 × 76 cm,进口水彩纸、墨水笔、人机交互绘画,2017年

Q:
艺术家所提出的“后数字”概念,历史中是否有类似的观点?

俞可:

被《时代》周刊列为当代最有影响力的未来学家之一的尼古拉斯·尼葛洛庞帝,在上世纪末提出的“数字化生存”图景中,早已预言了数字技术将如空气般无处不在。他认为,“后数字时代”(post-digital)并非技术的退场,而是其彻底自然化、背景化的状态——屏幕、算法与智能设备将成为感知和交互的基本界面。这一进程的确推动了信息共享与文化融合,但随之而来的还有隐私侵蚀、就业结构震荡、情感隔离和伦理失序等严峻挑战。

正是意识到这一点,21世纪以来,越来越多的科学家、哲学家与艺术家尝试在科技崇拜的浪潮中重新植入人文主义的反思。他们呼吁不能仅以效率、功能与生产力作为技术发展的唯一尺度,更应关注个体存在的意义、群体联结的温度、道德责任的边界以及精神世界的完整性。在这场大讨论中,​“后数字”不再是一个时间概念,更是一种认知转向——它要求我们将技术重新置于人的尺度之下,塑造一个数实融合、人机协作、身心共鸣的文明新形态。​这种新形态不是对技术的简单拒绝或拥抱,而是一种辩证的超越,旨在在技术饱和的环境中重新发现人的价值与尊严。

托尼·布朗,《灰绿纹》
影像截图,2022年

Q:
当代艺术领域,“后数字艺术”似乎还是个新兴名词?

俞可:

早期的实践者如金·卡斯科内、伊恩·安德鲁斯与弗洛瑞安·克莱默,曾以“故障艺术”(Glitch Art)对抗数字完美主义,甚至主张某种“数字撤退”,以唤醒人们对技术幻象的自觉。而像梅尔・亚历克斯伯格这样的艺术家,则更倾向于将“后数字”视为一种让人工智能、生物科技与感知系统相互嵌入的创作方法,强调地方性与全球对话、虚拟与实体互渗、高科技与高感触结合。

如今,“后数字艺术”已不再回避技术本身,而是力图使之回归“具身的关系结构”——​技术不是终点,而是激活身体知觉、重构认知与情感经验的媒介。​在这一语境下,艺术成为我们思考技术伦理、重建感知共同体的重要途径。它不再满足于成为技术的注释或批判,而是积极参与到新现实的构建中,以具身的、体验的方式探索技术与人共生的可能性。

托尼·布朗,《紫罗兰纹》
影像截图,2022年

Q:
如何看待托尼·布朗在本次展览中呈现的“后数字”精神?

俞可:

托尼·布朗的创作始终保持着批判性与建设性并重的态度。在他看来,​艺术不必拒绝技术,但必须超越技术。​真正的“后数字”精神,应是一种在技术饱和环境中仍能保持人的感知、疑问与联结的能力。当艺术这艘“忒修斯之船”在不断更新中航向未知,展览的每一次探索都是重新出发的尝试。

托尼·布朗以其四十余年的艺术实践,为我们展示了这种可能性:​技术可以不是异化的力量,而是拓展感知、丰富存在的媒介;艺术可以不是逃避现实的象牙塔,而是参与现实、塑造未来的实践。​在这个意义上,“棱镜:托尼·布朗的未来之诗”不仅是一场展览,更是一次邀请,邀请我们共同想象和建造一个更人性化的技术未来。

托尼·布朗,《龙卷风》
影像截图,2025年

Q:
本次展览的展陈也是别具匠心,不同空间之间有着怎样的关联?

俞可:

在空间设计中,我们也试图借助作品与视效营造一种“虚实搅拌”的沉浸情境。使观众穿行于真实与谎言、科技与肉身、机器输出与人文感知相互映照的场域中,来重新思考:在技术已如此深入地嵌入认知框架的今天,什么才是我们值得信赖的真实?又如何守护那些使我们之所以为人的情感与伦理底线?这些问题不再仅仅是哲学家的思辨,而是每一个生活在数字时代的艺术家必须面对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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