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邱志杰
如果按照教育思想中的极端自由论者的推理,学院里面有一些好老师那反倒不是好事情。因为有了好老师,学生就容易受到老师的影响。这会导致“大树之下只能长出小草”。这个推论如果再极端一点,那就是不但学院教育,所有的教育根本都是压抑。所以这种极端自由论背后最基本的信念其实是天才论和反教育。我们再看看这个推论的反面,那就是学院里面的教师无所作为,或者笨一点,对于天才学生的发展,反倒是好事了。这个荒谬显而易见。因此在传统专业教育中历来没有什么市场。但是到了当代艺术教育出现,问题却又重新混乱。
这种混乱是因为人们认为当代艺术与传统艺术绝然不同,以为当代艺术应当更加强调个性和自由,所以在传统艺术中教师影响学生以为天经地义的事情,到了当代艺术教育中,便以为不可接受。
要求学生不像老师,理由是当代艺术嘛,应该有个性。这里面其实存在一个悖论。既然个性在艺术中起作用的,那么一个学生的个性难免和老师大不一样或者不大一样, 就算他再怎么努力,想要完全像其实是做不到的。万一他们碰巧个性完全一样,想要和老师在风格上有点不同也一样是做不到的。那么,像不像老师完全是身不由己的事情,也不是可以刻意追求像或者不像的了。可见个性本身不是理由。在艺术中,个性不是创作之前已经存在的东西,而是通过创作活动去建立起来的东西。所以学生要不要像老师,根本是可以选择的,和个性这个概念没什么关系。这首先要加以剥离,问题才谈得明白。
学生和教师的关系,其实是分成各种阶段的。弄明白这一点,像和不像的问题也就解决了。
初学阶段,根本就没得选择,就算成心想要不像,恐怕也做不到。小孩学说话,就是要像爸爸妈妈,否则就是不说人话。这位小朋友如果很有“个性”,学不像爸爸妈妈和周围的人说话,只会咿咿呀呀,大家反倒要着急起来。最早的启蒙老师就是父母,那种像,早就通过基因和胎教搞定你了。我再有个性恐怕一辈子也背叛不了我的闽南口音了。除非我要考广播学院播音专业,否则害处不大,也不需要为难自己去改了。学艺术也一样,最初的影响其实很大,但是你根本无从选择。这里面有运气的因素。
等到进入学习操作方法,追求水平的层面,选择的可能性就出现了。这位老师这样画画,另一位那样画画,你选择其中一位当老师,目的不是为了画得和他“一样”,而是为了画得和他“一样好”。你要得到的是“好”,而不是“一样”。为了这个“好”,你自愿地想要学会和他“一样”的方法。你还生怕他不告诉你这些方法,使你不能和他“一样”。你可能死磕一种方法一个老师,你也可能转益多师,但目的都是为了寻求“好”。为了达到“好”,你不惜一样。我们学书法,不断地临帖,就是为了这个。想要和老师不像,其实很容易呀。太容易了,你画得差一点就不像老师了。所以,为了让人承认你好,你不考虑个性。你生怕考不进美院的那几年,你从来没有担心过个性。
等到你能够把事情办好了,人们对你的要求就会提高,他们不但要求你好,还要求你好得别致。你的老师把“那一种好”贡献出来了,同时也就霸占了。于是,你不得不寻找“另一种好”,这也就是所谓“风格”。为了这个风格你可以故意设计,可以搞怪,在这个过程中慢慢背离了从老师那里学到的方法。最极端的情形是,你甚至可能重新定义什么算是“好”。更经常的情况是,你所要创造的暂新的“好”和你原来认定的“好”之间,其实是不自觉或自觉地有一种递进关系的。
这几个阶段简单明了,顺理成章。就因为当代艺术理论过分依赖“个性”的概念,才搞得乱七八糟。恨不得刚学说话的孩子就开始玩个性,恨不得事情还做不好就追求风格。为了个性还愿意牺牲质量。丑八怪都比较容易画漫画,帅哥美女就没那么容易漫画化了。有特征没质量的东西,日常生活中我们称之为“畸形”。畸形本是一种不幸,更不幸的是人们有时就是喜欢围观畸形,于是就有人故意兜售畸形。
学生像老师和不像老师,都是为了文明的发展。
一开始就要求学生不像老师,等于要学生放着靠谱的经验不学,从头开始摸索。这个逻辑推论到极致,每个人都不去使用前一代人的探索结果,那么人类至今还是原始人。因为钻木取火是上一代人找到的办法,有个性的我就坚决不能用火⋯⋯这种想法太可怕了。幸好我们的祖先没有受到个性观念的玷污。文明来自积累。来自通过学习和模仿把此前的文明成果化作基础。学生能够和老师相像,就有机会站在老师的基础上进一步往前探索。 在这个意义上,像一个老师其实是加入一种传统。而加入一种传统,成为这个传统中新的参与者,其实是站到了一条道路的终点,也就是站到了一条起跑线上。
因此,最终不能像老师,也还是为了文明的进步。在那条起跑线上,你得往前走一点,能跑几步就跑几步。因为你和老师有所不同了,你的文明才变得丰富。你这样的人多了,你的文明才能找到出路。但这是你的出发点,你真没必要,也不可能故意放弃所有的积累。你走出的那几步,其实是一个树上新的一个枝杈。
丹纳在《艺术哲学》中说,文化高峰的出现总是一种丛生现象,一种文化成果的营建,一般来说总是渐渐积累出一定数量一定高度,才出现最美好的景致。我们回看艺术史,伟大的大师确实是丛生的。一种风格的成熟和完善,并不是在一个人或者一代人手中能够完成的。总是一个学派,一个趣味和理念的共同体不断添砖加瓦,最终构筑成高峰巨厦。古希腊的雕塑、唐朝的书法和诗歌、宋元山水画、文艺复兴意大利和尼德兰的油画、德国古典音乐和哲学,莫不如此。而刻意追求个性搞怪的解构主义阶段,每每出现在文化高峰过后的末法时代。
被个性的观念误导,那才是大树之下的小草。沿着一个文化共同体的目标发展,大树之上长出了更大的树。
所以我们不要被当代艺术骗了,不要被个人主义骗了。一代代师生,其实是一种文化的接力。我们要积极地学老师,先学像学透,学到老师的成就变得了无新意,然后大胆地用老师的研究成功,努力地超越老师,别开生面。我们要通过自己的老师,把他当作艺术史来学习,然后从更广阔的艺术史中重新书写自己的耳语的艺术史,用我们的发现来回馈给老师,把他变成同学,使他获得新的参照—-如果他还活着。科技史从来都把积累基础上的创新视为理所当然,而不依赖个性。艺术史要向科技史学习。
那才是美好的师生关系:同师为朋,同志为友,他们是朋友,是一个共同体,他们是一支不断绝的接力队伍。他们传承有序,形成学派。每一代都积淀下新的经验交给后来者,并占据了一个方位,逼着后来者往前走往外走,使这个传统日渐丰富博大。最伟大的大师,更高的成就,一定不是你的老师,也不是你,而是你的学生。但他们的成就,也就是你的成就。你必定因为他们而获得荣耀,而不死。这里没有背叛和杀父,只有继承和推进。
其实,这就是整个人类的历史。而当代艺术,不会成为人类历史中的例外。
【编辑:陈耀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