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十万年前,人类祖先仰望星空,开启了从自然现象追问世界本质的求知过程。面对浩瀚的宇宙,人类在洞穿生命的意义的同时,也经历了精神诘问的思想历程。
漫长的时间构建起人类的历史,对生命意义的终极探讨始终还是回归于人与万物、与天地之间的关系。而这种对各种“关系”的探讨,也出现在了丁乙的新作品中。
一年前,李龙雨教授的一个问题,让丁乙再次转向,对抽象艺术如何体现“人”这一命题进入新的思考阶段。浩瀚的星系与渺小的生灵,在丁乙的抽象世界中享有平等的地位,无论是虚无还是永恒,它们始终处在某种“关系”当中。
“关系”在丁乙的作品中有着多元化的阐释,既可以是生灵与世界的关系,也可以是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的关系。正如8月16日在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举办的丁乙个展“十示星系”中所呈现的,丁乙在长达30余年的创作中,他的工作和能量是连续的,是流动的,是一步步从自我逐渐走向更大的天地的。
通过这次展览,我们可以看到,在35年的创作中,丁乙构建起了自己的星系宇宙。在由各种色彩和一个个小小的十字构成的视觉世界中,丁乙始终在突破和打破规则的路径上行走。
80年代,丁乙通过理性的“十示”来逆反当时偏表现性的整体美学趋势。随着经济快速发展下的城市化进程的推进,丁乙将他的抽象艺术与社会现实相联系,也以此拉开了与西方抽象传统的关系。但他并没有因此而止步,从“平视”、“俯视”到“仰视”;从“口语化阶段”到“现成品”阶段……无论是在艺术语言上,还是媒介上,丁乙一直在变。
此次展览,策展人李龙雨打破了之前用线性的时间线索去划分丁乙作品的方式,通过四个章节“意义与无意义”、“栖息与游移”、“具象的抽象”、“生灵”为观众提供了观看丁乙作品的不一样的角度,也从中看到了艺术家在求变道路上的不懈努力与坚持。
在当下这个碎片化信息漫天飞舞的时代,哪些是有用的,哪些是无用的,似乎并不那么重要。纷杂而混乱的思绪成为纠缠生命的负累,在历史的进程中,放眼更大的世界,也许将是人们从精神困境中得以解脱的途径。
针对此次丁乙个展“十示星系”,我们采访了策展人李龙雨教授和艺术家丁乙,从变与不变、从人到天地、从个体到群体,展开探讨,在梳理丁乙35年的创作历程的同时,探究超越艺术创作本身的更大的思想空间。
李龙雨
(Yongwoo Lee)
艺术史学者、策展人
99:这个展览从开始策划到最终呈现,投入了多少时间?是什么原因促成了您担任丁乙此次展览的策展人?在此之前您是否也一直比较关注丁乙的创作?
李龙雨:我很早以前就开始关注丁乙的作品,尤其是在2019年,我与龚彦在上海当代艺术博物馆共同担任策展人的“挑战的灵魂:伊夫·克莱因、李禹焕、丁乙”的时候。在与丁乙的一次交谈中,我无意间向他提出了一个具有挑战性的问题:“为什么我在你的作品中看不到‘人’?”这个问题后来在他的新作品中得到了回应,也正因如此,他邀请我作为他的个展策展人,进一步拓展我的提问。他对我提出的问题付诸如此真诚的思考和努力,使我几乎无法拒绝他的邀请。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您觉得策划丁乙的个展,最大的难点是什么?
李龙雨:在此之前,丁乙呈现过一些个展,所以这次展览我的主要思考是能为大家带来哪些不同的视角或话语。除了学术性的方式之外,我更希望让观众与丁乙的作品产生互动。
99:在展览题目“十示星系”中,“十示”,可以理解为丁乙的主要艺术视觉符号;那么“星系”代表着什么?能够为我们带来看待丁乙作品的那些新的角度?
李龙雨:星系是行星和恒星的综合体。丁乙对自己的艺术实践与社会、政治、艺术和审美价值之间的关系的认知,形成了他的十字“星系”。在其中,我们看到了能量的流动,以及他作品的进步和演变。尤其是在他的近作中,以众生为主题,视角扩大到宇宙中所有的生灵。他对人在宇宙中的位置的思考可以看作是他在经历了“平视”、“俯视”、“仰视”三个阶段之后的宇宙观的标志。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展览的四个章节是按照哪种逻辑进行划分的?为什么没有从时间线索去划分丁乙的作品?
李龙雨:丁乙做过很多按时间线索梳理作品的展览,所以,这次我想根据几个主题对他的作品进行重新洗牌,希望为观众提供一些提示,让他们以一种互动的方式来观看和理解丁乙的艺术实践。
第一章节“意义与无意义”为观众提供了一个指引,鼓励他们脱离对“意义”的权威解释;第二章节“栖息与游移”汇集了突出色彩流动性和情感流动性的作品。城市的发展、和谐与现代化的便利是城市居民共同的愿望,而消费的焦虑、欲望与不和谐则又让人产生一种漂泊感;第三章节“具象的抽象”,通过丁乙作品中的抽象元素可以找到各种主观叙事;最后一个章节“生灵”则指出了丁乙近期作品的主要主题和转变。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您如何看待丁乙在三十余年的“十示”图示中的变与不变?
李龙雨:35年来,虽然他所运用的艺术语言保持不变,但可见其视野不断拓宽,视角从个体延伸到集体与社会,从城市到世界,以至目及宇宙。更重要的是,他在创作中显示出的耐力和坚定从未改变,也从未动摇过。
99:作为一名艺术史学者,您如何从艺术史的角度看待丁乙的创作?他的创作和思想与中国、乃至国际抽象艺术有着什么样的关系,又有着什么样的新的创造?
李龙雨:历史有时会因偏见而扭曲,但集体精神永远具有无上的价值。丁乙的抽象作品充满了解构主义的平等,而不是一个集体中心主义。那些看似不起眼的小小十字符号,一直是伴随丁乙实现其具有高度价值的集体美学的媒介。
20世纪80年代,当西方世界高呼以抽象艺术为特征的现代主义行将衰落时,丁乙刚刚开始进入追求一种新的抽象形式的阶段。他的判断和决心来自于对当时西方艺术轨迹和中国艺术发展现状的冷静分析。有些人可能会把丁乙的作品与一种禅宗精神或某种东方哲学联系起来,但他最初并非以此为方向。可以说,丁乙的抽象艺术并没有特别的中国文化属性,而正是这种与任何意识形态和美学定义保持距离的本质使得他的作品具有普遍性。丁乙的实践可被视作一种面对东、西方二元对立的建议性方式,也提供了一种寻求杂糅的替代方案。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丁乙
艺术家
中心线的出现
99:请您介绍一下,在“十示星系”展览中,包括在展览主题、方向、作品选择和展览形式上,您是如何与策展人李龙雨教授展开合作的?展览从策划到呈现用时多久?
丁乙:这个展览从策划到呈现,前后经历一年多的时间。去年6、7月份的时候,我陪同李教授专程去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看场地,之后正式进入策展工作阶段。在一年多的时间周期里,我们不断地思考和交流这个展览要怎么做。
近几年我在不同的地方做了一些个展,我希望的是,每一个个展都能给大家看到不同的方向。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是在恰当的展馆、恰当的时间选择恰当的策展人。我认为对于在深圳这样一个具有国际化气质的城市里做展览,一个拥有国际化身份的策展人是最好的选择。李教授作为这次展览的策展人,在章节设置、展陈方式等方面,他都拥有绝对的自由,他甚至可以用批评的角度来阐释我的作品,对我来说这些是非常有益的。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对您来说,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是一个什么样的场馆?您的作品如何匹配这个空间的气质?
丁乙:这个场馆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庞大。白色的墙体,让展厅内部空间非常干净、通透;同时,展厅内采用的是无影的天顶照明光,所以一走进这个空间,会有种在云中漫步的悬浮感。
除了一些之前的作品,还有一些以红黑色调为主的作品,包括在椴木板、宣纸上的作品,以及一个风扇装置,都是围绕这次展览和这个场馆特别创作的新作品。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这些新作品与您近两年新的思考和经历有着什么样的关联性?
丁乙:2022年,我在西海美术馆的展览上与李教授进行了一次对谈,他认为我在35年的抽象创作历程中,涉及到了很多方面的问题,但却缺乏一个方向——人。
对于李教授提出的如何在抽象作品中体现“人”,开始的时候我很惊讶,但同时也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因为要用抽象语言来表现“人”实际上是非常难的。
在此之后,我花了半年多的时间来考虑从哪里切入去表现“人”。所以在这次展览中,在宣纸上创作的大尺幅作品,都是一种在开始阶段的探索。到了第二件椴木板上的作品时,才调整到一个明确的关于人的表达方向(《十示2023-2》),画面中有一条中心线,也可以理解为地平线,我用这条中心线来分割天与地之间的关系。
在《十示2023-1》中,我把焦点集中在一个巨人的身上,想要表达一种纵向站立的感觉,但当作品成型的时候,我并不满意,我感觉还没有找到真正的突破。后来发展到中心线,这个概念才让我感觉找到了“人”的关系。
丁乙,《⼗⽰ 2023-2》,2023,椴木板上丙烯木刻,360 × 240 cm。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丁乙,《⼗⽰ 2023-2》局部
99:您觉得这种“关系”包含了哪些方面?
丁乙:因为有了“中心线”的概念,所以“关系”包含了天与地,也包含了我当下的作品与去年、前年甚至是近十年来的作品之间的联系。
最近十年,我一直在探讨“仰视”,通过这种视角去看更大的世界和宇宙。中心线实际上也是在西藏珠峰所面对的黑色天空,和青岛的星辰大海这些意象的延续。
在作品中,中心线往下的部分是关于土地、人类,包括个体的人和群体的人,这些是人的历史,也是人的时空。在人的世界里,有辉煌、有苦难、有血腥、有战争……所以我用了红黑的色调来对应这一系列的思考。
丁乙,《十示 2023-B2》,2023,宣纸上朱砂、色粉、木炭、铅笔,400 × 720 cm。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99:同时兼具回顾过去与当下创作的大型个展,您在展厅中看到您三十余年来的创作,有着什么样的感触?
丁乙:这个展览中最早的一件作品是1985年创作的《破祭》,所以呈现的不仅是35年,而是38年的创作历程。作为一个艺术家,年轻时的梦想通过38年的工作得以实现并延续,同时还建立起自己的系统,对此我感到很庆幸。我的这个系统在中国当代艺术里是非常小的部分,但它是被包裹在历史的系统里才得以成立,所以,我认为一个艺术家的经历或者成长既来自于社会,也来自于自身的系统建立,以及自我作品的上下文逻辑关系。
在整个展览里,李教授将我的作品系统进行了重组,他并没有按照时间的线索展开。沿着展览的主线索,李教授嵌入了四个像盒子一样的房间。我觉得这种策展理念非常新颖,也让我再一次去反思自己的创作逻辑。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为了此次展览,您还创作了一件装置作品?
丁乙:最开始的时候,展览是定在9月底,但因为一些原因,提前到了8月16日。实际上,这个时间对我来说是很具挑战性的,主要是因为这个时段,深圳非常热。所以,我想,是不是可以做一件能够让大家“凉快”的作品,于是就创作了这件装置作品。这个作品是四个“盒子”中的一个,它处在后两个章节之间,在我看来,像是一种转折。我把12个吊扇安装在这个“盒子”里,它们原本都是三个叶片,经过改装后,成为像“十示”一样的四个叶片。
这些吊扇上有由亚克力电脑雕刻和凹凸的塑料片做成的“十示”图形,它们被安装在房顶,进入这个空间必须要仰头观看;同时,它们又是高低错落的,与仰望星系的概念有所对应。
我也有意将12个吊扇调到不同的转速,所以,有的能够清晰地辨识到其上的图案,有的则不能。在这个空间里,观众可以感受到风、听到吊扇的声响、看到因吊扇的运动而带来的视觉上的某种错觉,我觉得这是一个很综合的体验空间。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变与不变
99:您曾经提到“我喜欢在某种‘限定’里工作”,实际上,“+”和“x”从图示上来看,是一种限定,但在这个限定中,您是在不断地变化的,您如何看待您在创作中的变与不变。从荧光色到黑白,从平视、俯视到仰视,每次促使您想要去“变”的动力是什么?
丁乙:作为一个艺术家,在漫长的创作历程里,不变是不可能的,因为整个社会在变,但是变一定要在某种自我确定中变。对我来说,很多东西可以变,但核心的、自身的创作原则是不能变的。这种原则对我来说,也许就是借助“十示”这个符号,来捕捉不同的灵感,从而促使表达的内容发生变化。比如说西藏主题的作品有符合西藏方式的变,青岛主题的作品有符合青岛方式的变。
这次深圳展览也有变化,不同的主题和不同的策展人,会带来方向的不同。比较大的一个变化,还是“人”在作品中的出现。将画面进行二分法式的分割,我之前从没尝试过。此次展览中,还有一件作品用到了非常突兀的斜线。放到我90年代的创作思想来看,这些斜线并不符合现代主义要求的协调规则,但当下,我已经超越了这些规则,用完全不协调、完全突兀的方式去表现,而这种尝试背后也引发了我对一些新问题的思考,比如画面中如何体现力量与速度等。
丁乙个展“十示星系”展览现场
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2023年8月16日至10月15日
99:从西藏到青岛,再到深圳,近几年您作品中的新变化也是比较明显的,是否与您近两年的新的思考和经历有关?
丁乙:随着年龄的增长,看世界的角度会更加复合。对于我来说,最近几年更多的不是寻找抽象画面的关系,而是让自己的身心有一种更自由的表达。不设限很重要,我不希望随着年龄的增长和时间的推移,而将某种思想固化,变成教条,我希望能够打开更大的缺口,让更多的东西涌进来,让我的创作更有活力,与这个时代产生更多的关系和交融。早期我是一个非常理性的艺术家,所以作品中几乎剔除了表现性,但今天我希望用“没有特点”来形成我“新的特点”。
丁乙,《十示 2022-10》,2022,椴木板上丙烯木刻,240 × 240 cm。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自然与行走
99:您有着什么样的自然观和宇宙观?
丁乙:对浩瀚宇宙的兴趣来源于我的审美特点。在旅行中,比起所谓的名山名水,我更喜欢去荒野、戈壁滩和一望无际的草原。当我面对这些苍茫的自然景观时,我才会被深深震撼。所以,进入到创作中,我的关键词更多的是与浩瀚、宏大,以及具有某种历史感有关。
99:您从年轻时就比较喜欢去荒野行走吗?这些经历与您的抽象创作有什么样的关系?
丁乙:我在学生时代就去了新疆、西藏、内蒙等地区的人迹罕至的地方,这些行走经验给了我抽象创作很好的基础。为什么我会喜欢抽象艺术,因为我认为,哪怕是面对一整片草原、大海、天空,都还是一个可以切割的画面,而并不能代表真正的无限,反而是用抽象的语言,才可以寻找到更加无边无际的东西。
丁乙在西藏,上世纪80年代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丁乙
99:西藏行走,对您来说,是灵感汲取的过程,还是一个精神溯源的过程?在西藏的所见所感,让您最受触动的是什么?
丁乙:1989年,我在学生时代去过一次西藏。后来,在五年前,我又去了一次。在这两次的旅行中,我没有画过一张写生,也没有创作过一件关于西藏的作品。在第一次去西藏之前的1988年,我已经开始创作“十示”,但那时“十示”还无法与西藏进行连接。
30多年以后,第二次去西藏,我感觉可以有能力去表现西藏,以完全区别于其他艺术家的方式。有了这样的想法后,在一次非常偶然的机会,我了解到西藏有一个新的艺术中心。机缘巧合下,我在机场候机的时候,遇到一个朋友,他说要去西藏参加一个艺术中心的开幕展。我主动请他帮忙了解场馆的情况,后来在这个朋友的帮助下,我很快与吉本岗艺术中心达成展览合作。为了准备这次展览,前一年(2021年)我又一次去往西藏,见很多人、去很多地方、看很多寺庙。
同时,我阅读了所有我能够找到的关于西藏的资料、画册,包括在喜马拉雅上听了能够找到所有的关于西藏的音频。在大半年的时间中,头脑里面就只有两个字——“西藏”。我需要完全沉浸在对于西藏视觉的寻找中,并与当代艺术实现共鸣。当然目前依然觉得不够,也许过几年我再重返西藏时,还会找到更深刻的东西。
艺术家丁乙在西藏,盛立宇 摄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 ©丁乙
99:所以每个阶段对西藏的感受是不一样的,对您来说,那片遥远土地的文化和自然,是否解决了您的一些困惑?
丁乙:西藏对我来说一直有吸引力,我将它视为一个精神的高地。经历了35年的艺术历程,为下一步的转向挖掘更多的精神性,也许西藏能够做一个前期的引导。但是,我认为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生搬硬套的,此时此刻因你的需求而出现的,才能够产生合作、产生共鸣。
“十方:丁乙在西藏”展览吉本岗艺术中心现场
图片来源:吉本岗艺术中心
近20年来的中国抽象艺术
99:您如何看待中国近20年来的抽象艺术发展?中国的抽象艺术与西方抽象艺术对比的话,有哪些独特性?造成这种独特性的原因是什么?就当下的抽象艺术创作而言,您觉得存在哪些问题?
丁乙:作为中国抽象艺术领域探索的参与者和亲历者,我认为最近十年中国抽象艺术的进步比较大。早期中国的抽象艺术,主要来源于西方的现代主义。在抽象领域,当时中国与西方的时间差有至少30年,面对这样的差距,大家肯定是想要追上。所以在当时,我们看到很多抽象艺术家沉湎于这种对标和追赶。这个过程,我感觉经历了至少20年,对我个人来讲,可能是从88年到98年这10年。98年之后我有了一个非常大的转向,背景是中国经济快速发展推动了城市化进程,这个转变也让我脱离了西方现代主义的抽象传统。
拥有自己的独特性和创作逻辑才会有自信,并不再以西方的抽象艺术为绝对的标准,这一点很重要。我们反复地思考中国抽象艺术如何建立自己的一套语言系统,这种语言系统要求既是国际的,又得是独特的,并且是能够与时代同频的,这个课题非常难。我觉得,当下能够这样去思考问题的抽象艺术家不是很多。
丁乙,《⼗⽰ 1996-37》,1996,亚麻布、成品布面粉笔,120 × 140 cm。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99:近些年,有很多年轻艺术家进入到抽象艺术的探索中,您怎样看待当下中国的抽象艺术创作?
丁乙:这一代年轻艺术家的文化背景、知识背景、成长背景与上一代艺术家完全不一样,他们中有些完全是在西方文化系统中学习和成长的。
当然这里面也会有一些问题。据我了解,西方很多艺术学院里专门开设了抽象艺术专业。导师们对整个抽象艺术史有着非常系统和整体的研究,但我认为,通过教学吸收到的东西虽然有严谨的逻辑性,但往往缺乏颠覆以往的力量和勇气。
中国早期的一些艺术家是在学习西方艺术的基础上带着某种野性和一往无前的勇气去开拓的,所以我认为,要成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需要有打破原有格局和规则的勇气。对于这一代年轻的抽象艺术家,谁能够脱颖而出,谁能够为世界提供新的思想,我认为还有待观察。
在艺术史中,很多流派和思潮都已经成为过去,但为什么抽象艺术经历百年依然富有生机?我认为,抽象语言在整个绘画或者说是整个人类视觉艺术的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一个转折,因为它可以完全不借助对象来表达思想,这是抽象艺术最伟大的贡献。基于这一特点,我们看到,从工具主义来说,抽象艺术可以不断地嫁接新的艺术生产和创作形式,比如影像艺术等;同时,也可以与不同系统中的文化产生对话与交集,引发新的艺术语言。
在我看来,抽象艺术不是一个流派,它是个体,重要的是谁提供了新的可能性,而不是说哪一群人提供了新的可能性。
丁乙,《十示 2000-3》,2000,成品布⾯丙烯,140 × 160 cm。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99:有过国外教育背景的年轻艺术家回到中国继续抽象艺术的创作,对于这些艺术家,在文化全球化的当下,怎样解决本土性与国际化之间的关系?
丁乙:我认为,无论是在哪种背景下成长和学习的,都需要找到自己的创作动力来源。
我一直生活在中国,也没留过学,虽然频繁出国交流,但最长的也就是在西方逗留了大概三、四个月。但是与西方很多的画廊主、美术馆馆长、艺术家的交流,让我了解了整个世界抽象艺术领域的基本特征。
我们这一代抽象艺术家的成长得益于社会、时代的剧烈变迁,这种剧烈性给艺术家提供了强烈的背景支撑。对于我来说,这35年不是平静的,而是日新月异的,是每一天、每一刻都在变化的。我的动力来源于种种的矛盾和冲突,我喜欢在矛盾的第一线工作。
丁乙,《十示 2019-1》,2019,椴木板上丙烯木刻,240 × 240 cm。
图片提供:丁乙工作室。©丁乙。
99:疫情后的今天,您觉得,抽象艺术除了代表与工业化、现代化有关的状态和现象,是否会出现新的方向?
丁乙:今天的世界比较混乱且方向性不明确。在这样一个充满分歧和矛盾的状态里,可能会带来了某种新的张力和方向,但同时也会带来很多迷茫和未知。但我认为,艺术往往在不可知的前提下才能够预示某种未来。每个艺术家预示未来的方式不一样。对我来说,未来不可知,但我仍然会不断求变,去寻找更大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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