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够厚、根够深,才有文化与艺术的美学可言。
在全球化的现实环境中,中国当代艺术中的本土性问题可能并非是一个需要被不断强调的叙事模式。然而,抛开国际化与本土化的大命题,从一个地域为点,借助不同形式的创作来深挖文化与历史,触及和呈现的究竟是一种跨文化的创作方法,还是同一片土地上的人文精神?
在普遍寻找娱乐快感的时代,通过反刍坚硬的历史来复现一个个“地方景观”,这个兼具研究和观念性质的展览,让我们看到了策展人和创作者们怎样新的思考和视角?
3月12日,“从安东到丹东——鸭绿江上的木筏、断桥与过客”在北京十点睡觉艺术空间举办。
带有明显的地缘特征的标题,似乎是给展览限定了一个时空上的框架。然而,在这个由绘画、摄影、影像、装置、文字等多种媒介“混搭”而成的展厅中,我们感受到的,并非是来自地理概念中的表层文化集合,而是更加丰富和深刻的当代文化与艺术生产方式。
张烁,《欢迎来到安东》(展览现场),尼龙织物、棉织物,尺寸可变,2022
何翔宇,《证据》(展览现场)
16毫米胶片转数字录像(彩色,有声),20’38”,2017
致谢艺术家和空白空间
丹东,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历史演变,缔造了这里多元复杂的文化结构。展览的作品中,既有来自丹东籍创作者的内部视角,也有非丹东籍的他者观察,他们为我们提供了看待这片土地的不同角度。同时,“作为一个整体,展览也将鸭绿江的空间地理微缩于展厅之中,尝试探讨地方研究与空间叙事的新可能。” 策展人梁琛说。
一条地理时空的暗线,串起的是不同身份背景的创作者们在同一命题下的多样化观念和作品样貌。这种基于“地方文化”与“边界研究”所做的研究型展览,在新时代的语境下,对于重新看待与评估中国当代艺术与文化的本土化与国际化讨论提出了新的见解和问题。正如梁琛所说:
“作为后现代全球文化景观的重要现象,发源于现代西方的当代艺术和‘地方文化’间的时空差序正在逐步消解,并在互相引用中重构着全球公共文化的秩序和边界。正因此,对‘地方性知识’的研究不仅成为理解当代知识生产之具体情境的必需,也是在全球化语境中发展立足本土的当代中国艺术的重要路径。”
红杏,《我在家乡或许迎来爆炸》(展览现场),装置,尺寸可变,2022
谭振邦作品:左《家庭录像》,
单频影像(彩色,有声),7’25”,1994;
右《夫妻不是同林鸟》
单频影像(彩色,有声),84’,2019
策展人梁琛访谈
99艺术网(以下简称“99”):请谈谈“从安东到丹东”展览的策展背景和过程。
梁琛(以下简称“梁”) :这个展览基于我进行了大概七年的家乡研究。做这个研究的最初目标是来帮助自己重新认知自我和故乡。
虽然这个展览筹备了半年之久,但其实在学术架构上是比较成熟的。这半年的时间主要是与艺术家沟通他们的观念和作品创作。这次参展的创作者中有3/4是丹东籍,所以对他们来说,基于“丹东”的展览主题并不是那么复杂和抽象,每个人的作品多多少少都与艺术家自己和家乡有着某种链接。但这次展览的特殊之处在于,将不同创作者对“家乡”的理解放置在同一个空间中,需要进行的是整体化的梳理与呈现。
梁琛,《阿莱夫No.1》局部(展览现场)
双屏影像装置,80 × 80 × 140 cm,2022
99:作为“边界计划”项目中的一部分,在当下的文化和艺术环境中,您发起这个项目的初衷和意义是什么?
梁: “边界计划”基本上也是以丹东为起点的。发起这个项目的初衷和意义我认为有两点:第一是因为我本身是丹东人,对于这片熟悉的土地,有着身体力行的认知与研究。
二是“边界计划”也有着一定的时代意义。对于我来说“边界”是广义的,它指向的并不仅仅是类似国境线这样地缘上的概念。包括当下疫情带来的流动性限制,或者是一定时间内区域化的隔离与封闭等等,都属于“边界”的范畴。对这一概念的重提,在当下的环境中,会引发大家对于“边界”的重新认知。同时,这与我们曾经定义的那个全球化、去边界化的开放的时代也有所不同。
梁睿,《#1 ‘’‘’‘’‘’》(展览现场),铝、煤炭 80 × 80 × 80 cm,2022(下图为作品局部)
99:当代艺术的一个重要特征为高度流通的跨国和跨文化现象,在这个背景下,您认为当代艺术创作中的在地性和地域性对创作者来说意味着什么?
梁: 在我看来“在地性”是一个身体在场的概念 ,无论是艺术家、建筑师、还是作家都是一样。身体在与不在对于空间、文化,以及对人的感知都是完全不同的。
张推推,《绿江》(展览现场) 单频影像(彩色,有声),13’04’’,2022
99:“从安东到丹东”展览名称带有明显的地缘文化属性,在您看来,这片土地的文化与历史为艺术和文学等创作带来了什么?
梁: 丹东市区的城市建设是从1910年以后才开始的,所以它其实是一个非常年轻的城市。但它经历了很多中国近代史上的一些重要战争。虽然看似是一段短暂的历史,但却很像是中国近代史在地缘概念上的一个微缩。作为军事要地,这里也自然出现了很多来自不同国家和文化背景的“过客”。“过客”里既有侵略者,也有异乡人……他们共同构成了这片复杂的文化土壤。
赵亮,《远方的目光》之一(展览现场) 双屏录像,27' 30'' / 2h 32',2019-2021
在这次展览中,我也选择了在丹东出生的日本人岡田和裕的小说作品。战争时期,有大量的日本人出生在东北。1945年日本战败的时候,丹东是陆路最后的隘口,所以当时有很多内陆的日本人会坐火车到丹东,再想办法回日本。在这个复杂的时代背景下,产生了大量的文学作品,其中就包括岡田和裕的《满洲安宁饭店》。
左:岡田和裕《满洲安宁饭店》
中:何翔宇《证据》、《黄色泳帽》,致谢艺术家和空白空间
右:王宁德 《对岸》
中国人、朝鲜人,满族人让丹东成为了一个复杂的集合体,这种复杂性也体现在了这次展览的海报设计中。由多种语言碎片拼搭的视觉图像,回应了丹东在那段时期特殊的文化重叠。
“从安东到丹东”海报
99:您是如何根据这一策展主题选择参展艺术家和作者的?
梁: 丹东的艺术家非常多,这个展览并非是一个丹东籍艺术家的群展。对于艺术家的选择,我认为首先,这些艺术家的作品对展览主题的诠释是有一定关系的。
孙海霆,《丹东,二〇二一年第四季度》(展览现场) 艺术微喷,Fantac纯棉蚀刻艺术纸,尺寸可变,2021
第二,我也想在创作媒介的呈现上有一些变化,不只是一个通常意义上的绘画展、影像展或者装置展。 尹吉男是艺术史学者,当代艺术评论家,很多人很好奇尹老师会展出什么作品?尹老师展出的是一个手抄本,虽然作品并不复杂,但却代表了他个人的一段对于丹东的回忆。
尹吉男,《说说我的鸭绿江》(展览现场) 书籍装置,尺寸可变,2022
贾蔼力通过架上绘画、何翔宇通过装置、赵亮通过影像……正如大家所看到的那样,展览的呈现是多元的、多媒介的。
贾蔼力,《节界的凝视》(展览现场) 综合材料,300 × 300 cm × 3,共18拼,2022
这个展览在空间和身份上,其实是给创作者限定了一个框架。通常来看,即便是针对某个小的地区进行研究,也会将视角扩大到更广袤的范围,比如通过丹东来讨论东北等等。但是在这个展览里,空间是更狭小的,就只是一个丹东区域,并没有放射到更大的空间。所以,我们要做的是以丹东为点,不断地向纵深挖掘,这个展览的观念才能成立。
展览现场
99:丹东和十点睡觉艺术空间的展厅都是一个空间概念,在布展中,如何将这两个空间进行结合,呈现更加具有纵深感的整体效果?
梁: 在刚开始面对这次展览的策展和布展任务时,我是很焦虑的。十点睡觉艺术空间并非是一个传统意义上的艺术展厅,它的空间结构是错综复杂的。可以说,这个建筑本身就是一件作品。我自己也是建筑师出身,如果对原始的建筑没有回应,只是一件件地把作品摆进去,对我来说这个项目就不成立。
“从安东到丹东——鸭绿江上的木筏、断桥与过客”展览剖面图
在布展的过程中,我要解决的第一个问题是如何 在这个场馆中架构起富有立体感的丹东文化历史,同时在不做作的前提下又能够把空间的复杂性利用上。
我为这个展览的场刊画了一个展厅剖面图,用来呈现展览的架构。展览空间的左侧是极为复杂的部分,作品密度很大,对应是丹东整个现代城市地理的剖面——城市高楼林立,像是一个现代性的迷宫建筑群。
铁笔山房作品展览现场,十点睡觉艺术空间
上下两个大厅的地面对应的是鸭绿江的江面。这里有何翔宇的作品,有赵亮的作品。
两个大厅的最右侧一楼是王宁德的作品,二楼是贾蔼力的作品,它们是整个展厅的尽端,也可以理解为对岸或者彼岸。在这里,通过作品,也是对于建筑中的对望关系进行了强调。
展览现场,中间的作品为: 王宁德,《对岸》,综合材料,400 × 1000 × 20 cm,2021
整个展览的“题眼”其实是落在了尹吉男的那张课桌椅上。 观众站着的时候,是看不到对岸的王宁德的作品的,而只有坐下来阅读尹吉男的“手抄本”时,才能看到对岸。
这种设计与尹老师自身的身份有很大的关系。据尹老师讲述,他年轻的时候一直在困惑自己的故乡到底在哪儿。他在诗歌中写到:“我的故乡是在江南,还是江的北方?我也说不清。江南江北都连着这条江,鸭绿江,你就是我的故乡。” 所以他展出的作品名为《说说我的鸭绿江》。从困惑到明晰,尹老师的身份与一些年轻艺术家是不太一样的,也因此让他的作品成为整个展览最重要的一个“题眼”。
坐下阅读课桌上尹吉男的作品《说说我的鸭绿江》时,能够看到一楼王宁德的作品
99:在您的策展前言中提到,展览“既呈现丹东籍作者的内部视角,也关注非丹东籍作者的他者观察。”在您看来,丹东籍作者与非丹东籍作者,他们在视角和表达形式等方面最大的区别是什么?
梁: 在我看来,内部视角更加偏向主观 。其实真正对自己的家乡有特别理性和结构性认知的人并不多。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家乡更多的是与童年记忆的链接。
大家觉得新奇的东西在丹东人看来其实就是一种日常,就像丹东籍的艺术家对政治的敏感性几乎是天生的。尤其是在离开丹东之后再回望这片土地时,自然会有种深刻的凝视与反思,我想这是内部视角反射出的一种普遍性。
赵亮,《易货价值转换》,铸铁火炬、朝鲜背囊
外部视角有所不同。绘造社的李涵 没有去过丹东,也没有去过朝鲜。他这次的创作基于的是纯粹的想象,这个想象来自于2008年的时候,朝鲜发起了一个全民对于北京奥运进行畅想的征稿。《朝鲜碎片》通过互联网上流传的零散影像,从个体的角度去想象、描绘一个普通朝鲜城市的普通街景,以及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虽然模糊,但是真实,进一步激发人们对这个国家的想象。
绘造社,《朝鲜碎片》 彩色玻璃,91.5 × 91 cm × 6,2022
张烁 是一位设计师,也是这个展览的海报和入口处“欢迎大家来丹东”这组作品的作者,他同样也没有去过丹东。他更多的是从文字切入,呈现了丹东特殊的文化交汇与复杂的历史景观。
孙海霆 是摄影师,也是在参展艺术家里多次去过丹东的唯一一位非丹东籍创作者。他以鸭绿江作为地理线索,通过静态影像去观察丹东作为边境城市与界河之间的彼此影响。借他的视角,让大家对丹东有一个感性的直观的认知。
孙海霆,《丹东,二〇二一年第四季度》(展览现场) 艺术微喷,Fantac纯棉蚀刻艺术纸,尺寸可变,2021
在展览中,我与“方志小说工作组”合作呈现了一个展中展。他们邀请了很多艺术家在丹东进行了二十多天的驻留。创作了包括文本、影像、行为艺术、架上绘画在内的一系列多媒介作品。多样化的视角,让“从安东到丹东——鸭绿江上的木筏、断桥与过客”这个展览不是纯粹的自说自话。
“方志小说工作组”展览现场,十点睡觉艺术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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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致谢十点睡觉艺术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