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随着人工智能(AI)技术的全面普及,各行各业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冲击。一方面,工作效率得到了显著提升;另一方面,我们也开始深入思考和探索各行各业未来的发展方向。艺术家作为人类精神世界的塑造者,始终是创造与创新的重要力量。AI对艺术领域尤其是绘画领域的影响,已成为当下热门话题。面对AI的汹涌来袭,艺术家们如何看待并利用这一新兴工具?艺术家的角色定位又该如何调整?在这个AI与艺术创作深度交互的时代,艺术家们如何持久保持并激发原创力?成为艺术家不可回避的课题。
AI取代不了优秀艺术家
冯远(中央文史研究馆副馆长): AI技术的迅猛发展,无疑为人类社会的发展掀开了前所未有的便捷新篇章,其深远影响正逐渐渗透到各行各业的每一个角落。我亲身感受并惊讶于其在文字处理领域的非凡表现。在极短的时间内,它便能根据用户的细微指令,迅速生成内容丰富、篇幅灵活多样的文章,甚至能将一篇白话文的平实表述转化出文言文的古朴韵味,或是以诗词的优美形式对同一主题进行全新诠释,这种超凡能力着实令人叹为观止。
深思其背后缘由,AI之所以能在文字处理上展现出如此的高效,无疑得益于其无与伦比的强大算力,以及对海量文本数据进行深度学习的卓越能力。它能在瞬息之间,综合考量多种语义表达和内容要求,精准地运作出符合用户意图的文字。然而,尽管AI在文字处理上已展现出惊人的能力,但其所生成的内容,终究还是主要建立在对现有知识和已有成果的智慧综合之上,缺乏原创者那独一无二的创意火花和个性鲜明的表达。同样,在图形处理上,AI也展现出了令人瞩目的巨大潜力。它能按照艺术家的指令,生成各式各样的图像,但这些图像基本上也是对既有素材和相关图式进行深度融合后的体现,难以展现艺术家的独特意象与创造个性。
创意,作为艺术创作的灵魂之所在,往往源自个体对普遍事物的独特理解和深刻感悟。艺术家的原创力,正是体现在其能够创造出独一无二、前所未有的艺术作品之上,这是AI目前所难以企及的高度。
当然,我们也有理由相信,在未来的日子里,随着AI技术的不断精进和知识的持续叠加,它或许会逐渐孕育出类似于人类的思维方式。但在现阶段,AI更多是扮演着辅助者的角色,帮助艺术家缩短创作过程,提供灵感的火花和参考的蓝本,而绝非完全替代艺术家的原创力量。
冯远 《明日之子》 184cm×143cm 2025年
刘万鸣(中国国家画院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科技与艺术是一对绝妙的结合。很早以前,我们就鼓励艺术创作要积极拥抱新科技、新发展、新趋势。在绘画、影视、音乐等多个领域,有的作品借助科技手段以更完美、丰满的形式呈现给观众。如今,在新科技浪潮的推动下,科技和艺术在人类文明光谱中交相辉映。尽管AI已经成为许多艺术家的创作工具,但是再强大的算力都无法复刻艺术家的创造力、想象力,尤其是细腻丰富的内心情感。
艺术创作的宝贵之处在于真情流露。古往今来,真正能够触动人心的艺术,无不诞生于创作本体对物象的深度感知和情感投射。AI所生成的图像纵然能模仿形式的外壳,却无法复现主客体间的情感对话。中国画传统中的“写意”精神,正是创作主体情感的东方表达。艺术家在运笔提按的节奏中,腕底游走着人生阅历的况味,墨色氤氲间流淌着对世间万物的热忱。AI或许能把形式模仿得惟妙惟肖,但是这种“美”始终停留于符号层面,未能转化为直击心灵的情感脉冲。
艺术的本质不是视觉元素的排列组合,而是创作主体在感知世界过程中所触发的情感记忆与精神共鸣。AI时代的艺术家需要保持两种能力:一是对现实世界的深度感知,能够敏锐捕捉被日常所掩盖的细微之处;二是对人性温度的持续关注,能够用艺术语言表达真、善、美的永恒主题,在借助AI创作工具的同时,保持创作者的主导地位,建立起“观察-思考-转化”的创作闭环,保护好艺术创作的思想锐度和情感温度。
今天,我们不必再陷入科技与艺术孰高孰下的争论,科技与艺术本身就是充满张力的共生关系。科技为艺术提供新工具,艺术则激发科技进步的人文思考与创新灵感。这种相互激荡的关系,恰恰印证了人类文明的珍贵特质——在理性与感性的永恒对话中,持续拓展认知的疆界。
刘万鸣 《仰观》 123.5cm×33cm
卢禹舜(中国国家画院原院长、中国传媒大学中国画研究院院长): AI技术的迭代发展,正在重塑艺术创作的边界。作为水墨艺术的实践者,我始终认为,艺术的本质是人性光辉的投射,是民族文化基因的当代显影。当我们站在这个充满变革的时代节点,更需要以清醒的认知守护艺术创作的根本价值。
在技术维度,AI确实展现出超乎想象的潜力。它能精准解析传统笔法程式,在章法构图上生成符合黄金分割的范式,甚至能模仿历代大家的笔墨特征进行创作。但艺术的终极价值从不囿于技法层面。中国绘画讲究“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种天人合一的艺术观,恰是AI难以企及的境界。当我们感动于徐渭的泼墨,欣赏八大山人的孤禽,震撼于石涛的搜尽奇峰,真正触动灵魂的,是艺术家将生命体验熔铸于笔墨的精神印记。就像我在“静观八荒”系列创作中,那些混沌初开般的山水意象,实则是数十年文化思考与生命体悟的视觉凝结,这种带着体温的艺术创造,绝非算法能够复刻。
面对AI的挑战,青年艺术家尤须守护三个根本:首先是文化根脉的传承。中国书画的笔墨程式承载着千年文化密码,如书法中的屋漏痕、锥画沙,不仅是技法,更是东方哲学的物质显现。其次是原创精神的坚守。北宋郭熙在《林泉高致》中强调“身即山川而取之”,这种直面自然的创造精神,在图像唾手可得的今天更显珍贵。最后是人文关怀的温度。艺术终究要回答“人何以为人”的命题,就像我在主题创作中那些饱含深情的笔触,传递的是艺术家对生命的敬畏与悲悯。
在这个虚实交织的时代,艺术创作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范式转换。但无论技术如何演进,中国艺术“澄怀观道”的精神内核不会改变。当我们以开放姿态拥抱技术变革时,更要守护住那些使艺术成为艺术的根本特质——对永恒的追问、对生命的礼赞、对文化基因的创造与转化。这或许正是AI时代给予艺术家最深刻的启示:科技越是发达,我们越需要返归本心,在传统与现代的对话中,书写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史诗。
卢禹舜 《墨梅诗意图》 2024年
赵培智(中国国家画院油画所所长、北京美术家协会副主席): 在AI技术迅猛发展的当下,我常被问及画家应如何自处。其实,艺术家无论何时何地,都在进行着内心的抗争与追问,这与时代的发展并无直接关系。我们始终在探索,始终在寻求自我表达的新方式。
谈及艺术创作中的“原创性”,我认为这是一个相对的概念。几乎不存在绝对的原创,因为我们的视觉经验和审美观念从出生开始就被周围环境和传统塑造。我们站在前人的肩膀上进行探索,每一幅作品都或多或少地融入了前人的智慧。因此,如果说我们的创作中有50%属于自己的思考和创新,那已经可以称之为原创了。
面对AI能够快速生成大量风格化图像,甚至模仿人类艺术家的笔触这一现实,我并不认为这会威胁到人类画家的原创性。AI的模仿始终是滞后的,它无法替代艺术家在创作过程中的情感投入和独特视角。艺术家的原创力源自内心的感悟和对世界的独特理解,这是AI无法复制的。
在AI技术的冲击下,我并未调整过自己的创作方向。我坚信,无论技术如何发展,艺术家的核心价值在于其独特的创造力和情感表达。因此,我始终坚持自己的创作理念,用画笔描绘我心中的世界。
对于“AI辅助创作”与“完全由AI生成的作品”之间的界限,我认为这取决于艺术家的创作理念。所有新的技术和手段都可以被用于艺术创作,关键在于艺术家如何使用它们。无论是辅助创作还是完全由AI生成,都应该遵循艺术的自由原则。
有人认为AI可以解放艺术家的生产力,让创作者更专注于创意本身。对此,我表示认同。AI确实能够承担一些常规的基础性、重复性的工作,但它无法替代艺术家创造性的工作。艺术家的价值在于其独特的创造力和对世界的深刻理解,这是AI永远无法替代的。
赵培智 《吉他手》110cm×100cm 2023年
申卉芪(中国国家画院艺术家、中国女画家协会副会长): 在AI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画家需要坚守的核心领域是人文精神与情感深度,艺术创作的核心价值在于通过作品传递人类独有的情感、思考和社会观察。Al虽能模拟风格,但无法替代艺术家对生命体验的深度挖掘。Al生成作品的“风格融合”能力可能模糊创作边界,但人类艺术家通过长期实践形成的独特视觉语言(如构图习惯、笔触质感)仍是不可替代的竞争力。我们也需警惕对AI工具的过度依赖导致风格趋同化。Al生成依赖数据训练,而人类创作常包含意外灵感与实验性突破,这种“不完美”即艺术创作中的“不可预测性”恰是艺术生命力的体现。
AI生成技术对绘画领域的影响有限,AI缺乏对人类情感的深度理解,其作品难以传递个体生命体验。例如,传统绘画中笔触的偶然性与情感投射仍是AI无法复制的核心。AI对原创性的威胁更多体现在技术层面,但艺术的核心价值——人类情感与思想表达仍无法被机器替代。通过规范使用和强化人机协作,AI或将成为艺术创新的催化剂而非取代者。
关于艺术创作中的原创力,我认为其强调的是作品的“首创”特质,即作品需体现作者独立的创造性思维,原创性源于主客体的创造性互动,既包含对现实的反思,也需融入作者独特的视角和情感表达。原创性要求作品更关注思想深度和个性化表达,如画家通过造型、色彩、构图等传递独特审美。原创力的体现方式即作品创作理念的创新通过突破传统范式将原创力转化为具体的视觉符号,展现创作思想和形式语言的独特性。原创力需扎根现实并引发共情。艺术家通过观察社会现象、提炼人性共同点,将个人体验升华,使得情感与现实深度关联。艺术创作的“原创性”本质是思想独立性与表达个性化的统一,既需突破既有框架,也要与时代、观众建立深度对话。其核心在于以独特视角观照现实,并通过形式创新与情感共鸣展现艺术生命力。
申卉芪 《手足情深》180cm×97cm 2024年
AI时代的艺术家是人类智慧的启迪者
代大权(版画家、清华大学长聘教授):作为一位画家,坚守自我、立足人性的立场是穷其一生都要秉持的信念。面对纷繁复杂的现实,我不断思索着表现的意义,肯定审美的价值。而突破同样来自对自我的挑战,认知的边界往往也是自我设限的边界。因此,我不能让自己的认知固化,而是在肯定与否定的比较与转化中,不断推动自我的成熟与发展。
在我的创作中,我注重表现什么与怎样表现的统一。不同的主题与内涵,会有不同的语言个性和表达风格。我专注于刀作用于木的痕迹,从这一语言的初心着手,充分肯定版画的物性因素。我让材质的物性与艺术的人性通过痕迹、符号和节律的同频共振共同作用,使画面情景交融、引人入胜。每一幅画作背后,都蕴含着我的真实,这正是原创的意义所在。
面对AI可以快速生成大量风格化的图像,甚至模仿人类艺术家的笔触,我并不认为这会威胁到人类画家的原创性。当人还在把握这个世界时,人的情感与理念是无法被替代的。AI的发展体现了人在技术上的不断进取,但艺术实际正是一种生动的“漏算”,在必然中发现偶然,在肯定时展示否定。这种偶然、否定和特殊性决定了艺术的意义与价值。AI虽然可以模仿绘画的诸多元素,但它无法替代画家对痕迹的敏感、对符号的判断和对节律的把握。
AI技术对绘画的介入,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以版画为例,从最早的肖形印到木雕版,从石版铜版到照相PC制版,直至今天的电子数码打印,版画并没有在手段的进步与丰富后,放弃自身对目的的判断。无论在平凹凸漏及综合诸版种中如何进步与丰富,材质的物性与画家的人性之间相依互动的心灵感应并未阻断。版画家对痕迹的敏感不是字符可以替代的,对符号的判断不是数据可以替代的,对节律的把握不是程序可以替代的。许多年轻的版画家可以更娴熟地利用AI组织画面,利用彩喷打印输出画面,以更短的时间完成更大的画面,但因原创性被稀释疏离,并没体现出版画艺术自身独特的个性价值。技术的共性与艺术的个性之间的比拼,也并不是第一次考验版画了,从复制到创造、从附庸到独立、从弯道超车到守正创新,中国版画一直是在祛魅与辩证中健康发展的。在面对如AI这样新的事物时,我首先是感到好奇,并且在其不停延展的过程中坚持不停地好奇,从中叩问支持我艺术表现的可能。我会利用AI的综合能力拓展我认知的不足,利用AI的先发优势弥补我后觉的短板。但同时我会厘清鼎故与革新的关系,用画面去思考孰轻孰重,让最新的技术手段去服务于最老的创作目的——以人为本的创作目的。
代大权 《戴帽老人》 套色木刻
王艺(中国国家画院雕塑专业委员会执行主任):在2018年接受《中国美术报》采访时,我阐述了一个观点:艺术是一种意外。这种意外,根植于艺术家的社会生活体悟、哲学沉思、思维判断以及技术表达的土壤之中,是必然中的偶然绽放。AI技术的介入,能在技法层面增添这份偶然与意外,让作品绽放出更多可能。尤其是AI通过复杂的排列组合,能展现出创作的三维乃至多维空间形态,这是AI出现之前艺术家难以构想和实现的。
艺术家若能在作品题材和创作思想上独树一帜,拥有不可替代的原创性表达,那么我们便无需过分担忧AI的威胁。因为在当下,AI尚无法复制人类在逻辑思考和创作表现中的那份偶然性。结合我经济学与艺术学的双重专业背景,我的作品始终注重逻辑与形象的融合,如《茄子》与《找不同》系列,便是对偶然与必然关系的深刻探讨。在创作中,我力求保持一种中间状态,冷静思考,避免走向极端。我认为,这也应该是我们面对AI浪潮时的一种基本心态。
坚守与突破,构成了艺术创作的双重轨迹。艺术家应当坚守人文精神的内核,展开创造性的思考。比如,在我的雕塑作品《疲惫不堪》中,通过扭曲的人体形态,传达出现代社会的重重压力。这种对社会现象的深刻洞察,是AI难以复制的。而突破则体现在对技术工具的创新运用上。我曾尝试运用经济学数据分析来创作《找不同》系列,同样,未来我想或许可以借助AI来分析社会规律,并将其转化为视觉语言,巧妙地将算法生成的“群体一致性”与手工干预的“个体差异”相融合。
在AI辅助创作的时代,我们要警惕“完美的平庸”陷阱。就像我曾提及的公共艺术现象,许多巨型雕塑因盲目追求规模而丧失了美感。同样,在AI辅助创作时,我们也要防止它生成的“完美模仿”形成新的审美垄断。
“中间状态是冷静的博弈。”面对AI,我的答案是:在算法中播种“意外”。我主张用矛盾的指令来激发AI的困惑,从它的困惑中汲取创作灵感;同时,我每周也会坚持“无AI日”,守护手工创作的偶然之美。我认为,艺术家的使命就是在技术的逻辑框架中,凿开一条人性的裂缝。
王艺 《茄子》 不锈钢 800cm×835cm×835cm 2017年
陈翔(上海市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艺术的原创性,源自艺术家独一无二的艺术观念、图式与风格,以及这些元素的具体体现方式,它涵盖了工具、材料、技法,以及贯穿创作始终的模式与呈现方式。在我的创作生涯中,始终贯穿着对艺术的理解,包括对自然风光、人文景观、艺术传统的深刻解读,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独特观念与方法。数十年如一日,我追寻着艺术的理想,将艺术视为表达内心真挚情感的有效途径,用作品构筑理想,传达对大自然、文化传统、人生与人性的深刻体悟与思考,通过创作抒情达意、创造价值、传播知识,不断提升自我修养、完善品格,实现自我价值。
AI的能力有目共睹,它能模仿人类艺术家的笔触,迅速生成大量类型化的图像。这看似对人类艺术家构成威胁,实则为我们今天的艺术创作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便利。这种便利不仅体现在效率的大幅提升,更在于它极大地拓展了我们的视野,激发了我们的艺术灵感。我一直将AI视为一种新的创作媒介,正如昔日我们用纸笔作画,近年来借助电脑、电子屏幕、投影等设备一样,AI为我们打开了一个全新的天地。虽然AI能辅助创作,但成果如何,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运用者如何指令。AI是工具,发指令的人才是决定最终成果的关键。尽管AI的创造性已初露端倪,但其本质仍是对人类以往经验的概括与提炼。未来,AI或许能超越一般艺术家,但我相信,那些随波逐流的艺术家最易被淘汰。优秀的艺术家,其与众不同的特质最难模仿,尤其是那些勇于突破常规的艺术家。
就我个人创作而言,AI的出现并未改变我的工作方式与方向。因为在我看来,至少目前,AI技术在中国绘画方面还停留在表面模仿阶段。毛笔与宣纸的接触,其微妙变化既是材料特性的反映,也是情感起伏的传达。水墨在宣纸上的不同晕化,其最终效果的把握难以用机械手段控制。中国画的随意生发特性,让这种变化充满了无限可能,这也决定了其创作难以从一开始就设计好全局。
我深信AI在创作辅助方面的潜力,它能在构图、设色等方面为中国画创作提供前期准备。但独立创作对于中国画而言,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艺术家不应躲在AI之后,而应成为指挥者。我一直认为,科技的尽头是想象力,技术迭代更新的方向取决于人类的想象力,而艺术家正是最具想象力的一群人。
我们不必过于忧虑画家的身份与担当,即便在AI时代。历史上,许多新的艺术风格、流派、思潮都是在科学技术发展的影响下形成的。同时,艺术的演变也为科技发展带来了新的灵感。AI时代亦将如此,艺术与科技将相互影响、相互成就。AI时代的人类艺术家,我认为应该是人类尊严的维护者、人类智慧的启迪者。人类有足够的智慧来避免被自己发明的工具胁迫和绑架。
陈翔借助AI生成的一组中西绘画的对比图片,从左至右为:元代倪瓒《六君子图》,以倪瓒《六君子图》为原型的AI生成“实景”图,在实景图基础上由AI生成的柯罗风格的风景油画
方向(中国国家画院山水画所所长):人工智能技术在图像生成领域的突破性进展使绘画艺术领域面临前所未有的技术渗透与观念革新。这种技术变革不仅体现在创作工具的数字化演进,更引发了关于艺术本质、创作主体性以及审美价值体系的深层思考。人工智能技术革新对绘画艺术领域的多维影响,正在改变画家的创作路径。比如在具体的过程中,绘画工具在色彩分析、构图生成等技术维度方面展现出独特优势,同时我们又发现这种创作方法难以替代人类艺术家的情感投射与审美判断。以中国山水画为例,画面的意境构造、山水画的自然属性以及宣纸上沁润的微妙的笔墨变化,AI还是存在一些差距。对于我们从事架上绘画的人来说,体现材质美感尤其是宣纸水墨效果反而成了我们的优势。那么面对当下的技术挑战,画家群体通过重构应该实现一种身份转型,在创作维度强化观念表达与人文关怀,在价值定位上突出艺术创作的不可替代性。AI绘画作品的快速普及,促使艺术界重新审视原创性、艺术灵感和人类创造力的本质内涵。这种技术渗透与传统艺术的碰撞,正在让大家陷入一种思考。在AI技术深度介入艺术创作的背景下,山水画家需要建立明确的价值判断,坚持数字绘画的使用始终服务于人文精神的传承。这种坚守并非简单排斥技术,而是要在创作流程中构建人文主导的机制。具体实践中,画家应坚持将个人生命体验作为创作起点,AI仅作为素材整合的辅助工具。但最终的意境营造必须回归手绘笔墨的情感表达,避免算法生成的视觉符号取代真实艺术体验。面对技术冲击,山水画界需要重新审视技法体系的核心价值。关键是要在技法训练中强化对笔墨本体的认知,避免将AI生成效果等同于艺术创作本身。唯有守住“笔中有墨、墨中有笔”的技法精髓,才能在技术革新中保持传统山水画的艺术风格。人工智能技术的快速发展对传统山水画创作产生了深刻影响,既带来技术革新机遇,也形成文化传承挑战。我们会发现AI绘画工具在构图生成、笔触模拟、色彩搭配等方面的技术特征,发现其能够突破传统技法限制,提升创作效率,但同时也存在风格同质化、人文内涵缺失等问题。山水画家需从创作主体性重构、技法体系创新、审美价值重估上,在保持笔墨核心价值的基础上,建立以人文精神为导向的创作评价体系。强调传统艺术与智能技术应保持各自本体特征的共生发展。这种共生关系不仅为山水画当代转型提供新思路,更为数字时代传统文化传承创新取得了可资借鉴的经验,强化艺术创作的人文价值。
方向 《生命之浅》 247cm×123cm 2022年
黄红涛(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学院讲师、中国传媒大学中国画研究院研究员):当下,作为画家,我认为AI技术的发展无疑为画家提供了更多的表达方式及不可预见的可能,但绘画于我而言,是一种体验生命、表达自我的方式,它不拘泥于材料、技法、题材的桎梏,也不受限于传承与创新的使命。我画画,是因为内心的需要,若AI能成为我表达的助手,我亦会欣然接纳。但无论如何,艺术的核心在于自由表达,这是我始终坚守的信念,无需刻意突破或改变。
关于艺术创作中的“原创性”,我认为它源自个体的与众不同。每个人的独特性就是一种原创性的体现。在我的创作中,我致力于发掘并展现自己的个性特征,不刻意追求、不做作、不献媚,只真实地、自由地表达自己。坚持做自己,就是原创力的最好体现。
在我的艺术创作过程中,AI技术并未对我造成冲击。因为艺术创作是我体验生命的方式,而技术只是手段之一。若我需要,AI同样可以成为我创作的一种方法。我从未因AI技术的出现而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因为我的创作灵感来源于对生活的观察与思考。
我也曾尝试过将AI工具融入创作过程,但发现我的艺术创作并不适合那种借鉴、拼凑、变体或模仿的模式,而这正是AI图像的生成方式。对我而言,创作过程中的思考比结果更有意义和价值。
我认同AI可以解放艺术家的生产力,让创作者更专注于创意本身。艺术家的价值主要在于创造——创造思想、创造方法、创造风格。AI的发展可以极大地减少艺术家的不必要劳动,让他们有更多的时间去专注于创意的发掘与表达。
在AI生成内容应用越来越多的背景下,我认为人类画家的核心价值已从“技艺展示者”转变为“意义架构师”。AI的普及将推动艺术回归其本质——对人性深度的探索与文化基因的解码。未来,人类画家将承担“文化DNA编辑者”的角色,在算法精度与人性温度的共生中书写新的艺术史诗。
总之,在AI时代,画家的角色担当是不可数字化的肉身担当。我们将继续用我们的肉身去感受生活、去思考、去创造,用艺术的力量去触动人心、去传承文化、去启迪未来。
黄红涛 《谁知我心》 28cmx50cm 2025年
AI是镜,
照见传统的深邃,也映出创新的可能
李传真(中国艺术研究院国画院副院长):AI时代最需坚守的,是中国画数千年传承的艺术精髓。工笔人物画的线描、设色、造型等传统语言,蕴含着东方美学独特的精神内核。这是任何AI算法都无法触及的艺术高度。
作为工笔人物画家,我始终笃信:传统愈发珍贵,创新愈显必要。一方面,我们要以更虔诚的姿态“向内挖掘”。以极致的专注,临摹研习古代名作,在悠长绵密的线条间感悟前人“以形写神”的叙事智慧,在复杂细腻的着色中领会“气韵生动”的怡人之趣。这是建构个人美学体系的根基,也是对抗算法同质化的精神壁垒。
另一方面,当代画家必须以更开放的视野向外拓展。从多元艺术流派的形式语言到跨媒介叙事的当代实践、从装置艺术的空间建构到数字艺术的交互体验、从传统美学基因的现代转译到未来科技的创造性应用,都可成为重构传统的创新养分。以兼容并蓄的姿态吸纳全球艺术思潮的养分,既是磨砺传统的砂纸,也是开拓未来的火种。唯有在传统与当代间架起多维对话的桥梁,中国画才能在AI时代焕发新的生命力。
坚守与突破、古老与新生并行不悖。坚守的是工笔画的文化底蕴与审美旨趣,突破是对材料、技法乃至观念的拓新尝试。AI算法可以辅助构图、模拟材质,但决定创作内涵的终究是艺术家的修养与格局。AI时代创作者能否识别哪些交融真正触及东方美学的精髓,并用深厚的艺术修养驾驭技术。这种突破,实则是以传统为轴心,用全球化的审美视野织就一张更开放的创作之网——而AI,不过是网上的一枚梭。AI终是镜,照见传统的深邃,也映出创新的可能。
当然,作为艺术创作的实验者,随着AI的大量应用,我也在探索AI工具与传统工笔画的融合路径。目前采用“四段式工作流”:用AI能理解的语汇进行概念对话,将精选的传统素材投喂生成视觉方案,基于审美直觉筛选有效元素,再结合数字工具优化定稿并最终在宣纸上绘制。这种“草图→AI生成→二次筛选→优化定稿→手工精制”的模式,既保留了工笔画的笔墨本体,又借助数字工具实现了视觉维度的跨时空对话。
AI绘画工具在跨语言创作中的误差,暴露出当前技术在语义理解精准性和创作意图还原度上的局限,但这种“不完美”恰恰体现了其独特价值——作为打破惯性思维的“创意催化剂”,它通过超线性创意重组提供跨时空素材库。当创作者陷入思维定式时,AI的随机游走模式能带来意外的视觉启发。
李传真 《藏女》 AI绘画 2024年
党震(中国国家画院艺术家):在AI技术日新月异发展的当下,画家与艺术家的坚守与突破,核心在于人性的温度,这是独属于人类的情感温暖,是人与AI之间至关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本质上的区别。尽管未来AI的进化可能会触及甚至超越我们所谓的“奇点”,突破碳基生物的界限,但这并不意味着AI就能彻底超越人类。
艺术家所创作的艺术作品,其宝贵之处在于表达人性,这既是我们应该严守的底线,又是突破的可能所在。从思维的萌芽到形式的塑造、从语言的运用到每一笔触所闪烁的细微人性光辉,都是艺术作品的灵魂所在。人性复杂且充满无限可能,人类作为万物之灵,已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数万年。如今,我们必须从更宏观的角度去审视一切,对人自身进行思考,并通过艺术手法将这种思考表现出来,即要创作出与人类相关、能反映“人类对这个世界的感受”的作品。
毋庸置疑,在艺术创作中,原创力举足轻重。然而,近年来美术界却出现了原创力匮乏的现象,这在一定程度上源于人类思考的浮躁与功利性。原创需要一种痛苦的状态,在怀疑与不自信中逐渐摸索,但成功的艺术家往往害怕进入陌生领域,这是人性的一种弱点。他们倾向于在安全地带自我保护,尤其是成功之后,这种自我保护意识会更加强烈,从而导致原创力与创造力降低。保持原创性,使作品富有创造力,是一个至关重要的话题。
AI技术通过算法和大量图像的“喂养”,能够复制许多已存在的艺术作品,甚至生成几种风格相互融合的艺术作品。但目前来看,它还不能完全超越人类的原创力。未来的发展很可能是几何倍数的快速增长,人工智能的发展潜力巨大。然而,从人的灵性角度来讲,最为可贵的是人的复杂性与感受的多样性。人类艺术家应珍视这种创造的多元性,保持创造的活力,才能不被AI技术取代。
然而,随着AI技术的发展,我也对这种能力的绝对优势持怀疑态度,因为算法的更迭、人工智能的发展,其发展空间异常巨大。也许有一天,人工智能真的会成为下一个文明时代中的主流,蜕变成为一种超越人的存在的更强大的力量。因此,这个充满挑战与机遇的时代,艺术家们应坚守人性的温度,勇于探索未知,保持原创活力,与AI技术共舞,共创艺术的未来。
党震 《隐者的面孔》 30cm×20cm 2024年
邓柯(中国国家画院雕塑所所长):面对AI技术的发展,大家都会自然而然地去谈论和思考它与生活各方面的关系问题,尤其是将其运用于艺术创作中时,人们会感叹它的神奇高效,同时审视这一技术的发展。我目前没有使用AI技术进行图像处理来融入创作。我的专业是雕塑,平常习惯用雕塑泥来进行塑造,我觉得AI离我的创作方法有些远。但我的一些朋友很感兴趣的是,可不可以用平面的图像通过AI生成立体的雕塑模型。这个技术应该是不难的,更早的时候,就可以通过照片生成3D数据了。事实上,我们在运用这些数据时,并不能让我们满意,并非它不能模拟塑造手法,生成“泥性”的语言,而是在于创作要达到的艺术性,在于作者对于它的把控。这完全颠覆了艺术创作的方法。脱离手与泥的接触,脱离手与笔、墨、纸的关系,只是去模拟一种视觉效果、视觉图像,通过AI达到对于泥塑塑造中“泥性”语言的模仿或者是笔墨语言的模仿是没有意义的。AI语言是一种新的本体,是通过计算模型而进行特定类型的自动推理,从而呈现出的图像或者模型结果。
但是AI技术让我有几个方面的认识:
第一,AI技术具有高效的信息整理能力。当我需要了解相关创作主题的图文信息资料时,几秒钟之内就可以反馈完成。但会有一些困扰,如信息的选择和精准度。就像大家都知道的,我需要学会怎么提出问题,在问题不断提出后,整理出答案和思考,这就能追问和加速思考方式的升级。有意思的是,艺术创作中常常还有信马由缰的创作思考,也就是艺术创作的不同切面。只能说,AI在文献资料的整理上的确非常高效。
第二,反思后更加明确了自己的创作意图。艺术创作中最珍贵的就是个性,个性不是与生俱来的性格,而是生长的,是在创作实践中通过个人经历、认知、锤炼形成的个人气质、人格精神、艺术追求、审美理想、艺术才能等。很多的创作经验也许连创作者本人都不一定能明晰地认识到,AI的计算与推理结果脱离实际生活,呈现华丽、机械、简单、繁复等问题,这些生成的海量结果对于创作者而言就像一个虚拟的万象,往往遮蔽了创作初衷,真实的创作意图才是初心。
第三,科技进步的浪潮势不可挡,AI在雕塑制作工序中一定能发挥其作用,尤其是在公共艺术领域。AI在海量文本中探索,形成独特语言,展现丰富新语义。在创作过程中,它助力思维不断拓展,探寻深刻洞见,但我们更需坚守创作主体,以我为主,巧妙运用AI。
邓柯《路漫漫其修远兮》 200cm×80cm×120cm
沙永汇(中国国家画院版画所所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版画艺委会副秘书长):当下,AI话题毫无悬念地成了各行各业最为热门的话题,也是我们专业艺术家在闲暇时光常常关注的焦点。在我看来,“AI能否取代艺术家”这一问题,实则是一个伪命题。
一件能引发强烈共鸣的优秀作品,其价值绝不仅仅体现在最终完成时的呈现状态。艺术创作过程中的切身体验,才是艺术作品最为核心的部分。创作者倾注于画面中的情感,更是AI无法企及与替代的。
AI本质上只是一种工具,是数据的叠加整合。它能够为我们提供海量的构思和建议,助力画家开拓更为广阔且高效的创作思路。然而,优秀艺术作品的诞生,离不开艺术家的归纳、整理与深度思考,这是AI无法做到的。
审美能力是艺术家与AI之间最显著的差异。我们更应关注的是如何让AI为我们的创作思维提供助力,而非让自己的思维去迎合AI的审美标准。原创力源自创作者自身深厚的文化底蕴和丰富内涵,AI的出现,有助于更深入地挖掘艺术的原创潜力,使创作者能够更好地表达艺术作品的内在意蕴,而不是局限于艺术技法的展现。
对于艺术家而言,一方面要坚守绘画的界限与规则,借助AI技术深入挖掘和探索艺术本体语言的形式;另一方面,也不应排斥新兴事物。行业协会理应在数码艺术领域制定新的规范,开辟新的发展路径,为AI艺术搭建展示与发展的平台。
对青年人来说,广泛积累文化知识是熟练运用AI的关键所在。同时,还需从多维度了解各类艺术形式,如此才能让AI更好地服务于人类的艺术创作与发展。
沙永汇 《时代奔流》 180cm×74cm 2020年
AI时代,思维与技术重新“对齐”
费俊(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教授、中国美术家协会数字艺术艺委会秘书长):在AI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以Deep Seek为代表的大模型工具使“智能”变为了一种可调用的创造力资源。在这样的变革关口,我们不只要使用AI,更要重新思考“创造”本身。今天的艺术家,不再是传统意义上作画的画家或者匠人,而是站在感知与算法交界处的“巫师”,AI则是我们召唤世界、沟通潜意识的“灵媒”。
AI是人类感知的延伸,艺术家需要坚守的是灵性的位置。在AI技术快速发展的今天,图像生成不再是艺术家的专属权利,几行指令便可生成看起来不错的作品,但艺术并非图像的堆叠,而是意识的唤醒。艺术家最应坚守的,并非旧有技法的边界,而是能在技术和现实之间打开精神之门的能力,这是人类无法被取代的维度。我们需要思考:在这个一切都可被“仿造”的时代,什么是不可被复制的?在我看来,是每一个个体对时间、记忆、文化与身体的独特感知结构,这是AI无法仿制的。AI可以模拟风格,却无法生成“伤痛”;可以模仿形式,却无法拥有记忆。艺术家所承担的,正是让这些AI永远无法具备的情感深度与文化回响,透过作品传递出去。
AI若作为“灵媒”,艺术家就应该成为“施咒者”,最应该突破的是创作逻辑的根本转型。面对AI技术的强势进入,我们不应只问“AI能为我做什么”,而应反问“AI的思维逻辑是否正在重构我的世界观”。AI并不只是一个新工具,而是一种新的“图像神话机制”——它在没有物理经验的前提下,生成出看似真实的世界。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不是去画一幅画,而是要设计一套感知仪式,引导AI生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感知现实系统。我们用意图、语境、文化密码去驱动这个庞大的模型系统,使其不仅产生图像,更唤起图像背后的经验、冲突与未知。这正是当代艺术家最应突破的:跳出线性绘画技法的桎梏,进入语义操控、系统构建、跨学科协作的“超媒介创作”状态。
我们必须认识到,在AI时代,保持原创性不再是做得“比AI更好”,而是做得“只有人类才能做”。以下几点建议希望能为年轻人提供一些方向:首先,就是回到经验深处,原处从来不是“想象”,而是“经历”。AI可以生成图像,却无法经历世界。真正的原创性,来源于个体与世界碰撞后的情感沉淀与文化表达。年轻艺术家不要急于追求视觉上的新奇感或风格化,而应深入生活,体验复杂的人际、社会、自然关系,让创作变成一种对经验的反思和呈现。你感受多深,你的画就能抵达多远。其次,就是要拒绝模板化训练。AI的强大在于对既有数据的重构与组合,如果年轻艺术家过度依赖图像搜索、在线教程、风格模仿,很容易陷入“自我AI化”的陷阱。建议年轻画家在训练初期就培养“反模板意识”,多画非典型的题材、尝试不熟悉的媒介、挑战自己的直觉。最后,我想说的是,构建自己的“观念系统”:不只是画什么,而是“为什么画”。未来最宝贵的,不是画得多细致、风格多特别,而是是否有清晰的艺术主张和精神立场。
费俊 《情绪剧场》
张杰(湖北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AI 闯入我们的生活并非一朝一夕,自 1956 年麦卡锡举办的达特茅斯会议起,人类对机器学习、深度学习、人工神经网络以及数据分析、数据科学的探索研究从未停歇。如今,AI 已然渗透进生活的方方面面,从手机输入法的词汇联想这一微小细节,到图像生成类软件如 Midjourney、DeepAI 等,它们以不同的形式参与到我们的日常工作与生活中。
在艺术领域,AI 的广泛应用已成为不可忽视的现象。对于画家而言,AI 更像是一把双刃剑,既是挑战,也是机遇。不可否认,图像生成类软件作为办公生产力助手,在某些方面展现出强大的功能。但必须明确的是,它们与真正的艺术创作之间存在着难以跨越的鸿沟。艺术创作的核心是人脑,是艺术家独特的思维方式、丰富的情感体验以及深厚的文化底蕴。
当我在使用数字软件创作时,我认为这仅仅是绘画材质的一种转变。数字工具的出现,就如同从传统的纸笔转变为颜料画布一样,为艺术创作打开了新的大门。它不仅为艺术家提供了更广阔的创作空间,让我们能够突破物理材料的限制,还带来了更多的想象力和更丰富多元的艺术表达。例如,通过数字软件,我们可以轻松地实现色彩的无限变换、画面的自由拼接以及各种特效的运用,创造出传统绘画难以呈现的视觉效果。这与在 AI 软件上输入文字得到图像有着本质的区别,前者是艺术家主动地运用工具进行创作,融入了个人的创意和情感,而后者仅仅是算法根据输入的指令生成图像,缺乏人类艺术创作中最核心的情感共鸣和独特思考。
在 AI 时代,画家的角色定位需要进行深刻的调整。画家不能再仅仅被定义为传统技法的熟练掌握者,而应成为艺术创作的引导者、思考者和探索者。在与 AI 协作创作时,画家要明确作品的主题和情感表达方向,利用 AI 的高效性和多样性,快速生成丰富的图像素材和创意灵感,然后凭借自己敏锐的艺术洞察力和深厚的艺术素养,对这些素材进行重新解读和加工,赋予它们独特的艺术价值和情感内涵,使作品真正成为画家内心世界的外在表达。
在 AI 生成内容日益普及的背景下,人类画家肩负着不可替代的文化和社会使命。从文化角度来看,画家是文化传承与创新的关键纽带。他们深入挖掘传统文化的精髓,将其与现代艺术观念和科技手段相结合,创造出既具有深厚文化底蕴又符合当代审美需求的艺术作品。从社会层面而言,画家是人类情感的传递者和记录者。他们用画笔描绘社会现实,展现人性的美好与复杂,引发观众的情感共鸣,促进社会的文化交流和精神文明建设。我认为画家还应积极投身于 AI 艺术的研究与探索,与科技人员携手合作,共同推动艺术与科技深度融合,创作出更多具有前瞻性和创新性的艺术作品,为人类的文化发展开辟新的道路。
张杰《漂泊的山水》 数字版画 铝塑板 105cm×140cm 2024年
于朕(中国美术家协会数字艺术艺委会副主任、中国美术学院创新设计学院副院长兼任AI中心常务副主任):人工智能的浪潮正以史无前例的速度重塑艺术领域。从Stable Diffusion到Deep Seek,技术将艺术创作推向“智性觉醒”的临界点。真正的危机不在于艺术家是否会被替代,而在于能否重构艺术的本体价值。艺术家必须成为人机认知系统的神经中枢——既驾驭算法逻辑,又以艺术智性为AI注入文化价值,这是AI时代艺术家的核心竞争力。
AI的价值在于拓展认知维度,而非替代人类。艺术家需建立“双向驯化”思维,既利用AI突破感官局限,又通过智性引导技术进化方向。在作品《后人类·赛尔》中,自然语言模型与机械臂的实时交互系统揭示了这一逻辑。当观众与数字生命对话时,AI模型的情感调度与机械臂的物理震颤形成共生回路——AI并非单纯执行指令,而是在人类语境的刺激下不断重构其认知模型。艺术家在此过程中的核心作用,是设计“认知触发点”:通过设置开放性对话框架,引导AI在算法边界处产生“创造性失控”,从而暴露技术与人性的博弈现场。这种实践颠覆了传统的人机主从关系。艺术家不再是“命令发出者”,而是“认知生态架构师”,其智性体现在对技术潜力的预见性开发。
AI生成技术的普及,将艺术原创性推向认知重构的深水区。当算法能无限复刻风格化图像时,艺术家的核心价值不再是形式的发明者,而是认知框架的设计者。原创力的本质,转向对技术逻辑的创造性干预——通过建立“非对称规则”,在算法的确定性中植入人性变量。
AI时代的技术浪潮,倒逼艺术家/设计师完成认知身份的范式跃迁。首先,从“创作者”转型为“认知架构师”,其核心任务从生产视觉对象转向设计人机交互的认知协议;其次,从“技艺掌握者”进化为“技术炼金师”,通过算法污染、参数扰动等策略,在机器逻辑中培育人文基因的突变体;最终,从“个体表达者”升维为“生态构建者”,在技术理性与感性经验的碰撞地带,搭建新型艺术生态的底层操作系统。
这种身份革命指向艺术智性的终极目标:建立人机共生的价值坐标系。艺术家需在数据洪流中锚定人性的罗盘,既利用AI拓展感知维度,又防止技术暴力对文化基因的侵蚀。其本质是构建双向驯化的认知闭环——人类以艺术智性牵引技术进化方向,技术以算力反哺人类认知升维。
当AI将艺术生产推向效率极限,人类迎来智性的觉醒时刻。艺术的终极价值,在于构建技术与人性的认知平衡。未来的艺术家是硅基与碳基文明的摆渡人——以智性为舟楫,在算法洪流中打捞人性的碎片;以创作为熔炉,在数据荒漠中冶炼意义的晶体。当机器学会模仿已知时,人类必须成为未知的拓荒者;当技术解构一切确定时,唯有无法量化的震颤与困惑,才是照亮数字文明的精神火种。
于朕 《后人类·赛尔》
张文超(中央美术学院设计学院艺术与科技方向主任、人工智能与艺术联合实验室成员):艺术创作者可能从未像近三年来这般,在AI的热潮中陷入对原创性判断标准的迷失。这种情况始于人工智能生成内容平台(AIGC)的实践,并经由多种大语言模型的推波助澜,将艺术家的工作再次推向真空地带——正如摄影术发明之初,画家们曾经历过的那种失去目标、茫然无措的状态。当下,大众惯常认知的创作价值坐标系已被重置,而新的标尺尚未确立。
在这个转型期,创作者们正各自探寻其在新坐标系中的位置,并不得不与逐渐普及的AI技术“对齐”。无论是主动选择还是被迫适应,他们都在将思维方式与AI技术同步,共同探索全新的原创路径。艺术史告诉我们,这种嬗变并非首次:照相机普及后,绘画找到了更具活力的存在方式;视觉艺术进入数字技术时代后,也不断被塑造出新形态。艺术创作的原创力要素始终随着技术条件的变化而调整,而艺术家的思维方式也无可避免地受到技术环境的影响。
技术变革首先重塑着我们的认知。一种经年累月磨炼的视觉风格,可能因“机器学习”而贬值,沦为可随时调用的“滤镜”;数据集(Dataset)则将数字世界的底层结构具象化,其投射的时间轴与空间维度具有无限延展性;人造航天器不仅将艺术家置于前所未有的观测位置,更将作品带入行星尺度的观察视野。人工智能既为艺术家提供了超越个体经验与认知的可能性,也迫使创作者的思维方式必须突破原有的局限性。
在这种与技术的“对齐”过程中,笔者于2024年创作的太空艺术项目《90分钟的宇宙观》也延展出全新框架。该项目以卫星为支点,利用卫星环绕地球一周的飞行轨迹,构建对应地表人类宇宙观的文本数据集,并通过文本生成影片。在这个AIGC工作流中,数据集被视为环绕行星的旅行文学,卫星技术赋予了处理人类整体经验的能力,而算法平台的生成结果不仅是视觉图像,更是卫星轨迹的视觉叙事——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交互叙事系统。
若AIGC仅止步于生成视觉结果,其原创性势必遭受质疑,但当数据与算法共同驱动思想实验和叙事系统时,我认为这便可理解为AI时代的新型原创力——这是在传统条件下无法实现的创作。AI时代要求思维与技术重新对齐,关键在于激发创造力的全新可能,这种潜力已在多个领域显现:面对新的信息结构,我们可以探讨碎片化阅读及其潜在的数据叙事;针对新的技术系统,能够研究加密艺术等去中心化艺术模式。
当代艺术家需要完成从“掌握绘画技能的材料表达者”到“精通艺术与科技跨学科创作的实践者”的转型,同时成为技术文化议题与趋势的敏锐观察者。AI时代真正需要的艺术家,应当具备理解和运用科技资源的能力,并能在思维层面引领观众进入全新的审美体验。■
张文超 《90分钟的宇宙观》